明灭一方(下)

　　腊月二十七，无忧镇罕见地见了几粒雪，浅浅地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纱。
　　月竹生被母亲喊醒时还在梦里吃云朵，她睡眼惺忪跟着走到门外院子里，惊喜地叫了起来：“是雪吗？是雪！下雪了！”她像一只活泼的小狗，一下窜到院中，用指尖捻起一小撮轻轻抛至空中后欢喜地喊着。
　　月百念从大门处走过来，放下空空的背篓，见月竹生玩得高兴，他也同月夏慈爱地笑着。
　　“天真冷，你快进去烤会儿炉子！”月夏将背篓拿过来，走向了厨房的位置。
　　月百念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又投身院中与月竹生一块小心翼翼捻起一些雪造雪堆。
　　“爹！你说，下大雪是什么样子啊？”月竹生嘟着嘴：“这场小雪悄悄下着，我还没看见，便结束了！真想看看大雪纷飞的样子啊！”她笑起来眉毛和月百念很像。
　　月百念望着手指尖化掉的一点雪渍微微凝神：“大雪纷飞啊，那真的很美，漫天都是雪点缓缓落下，房子啊树啊，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白！”
　　“爹！我们还回老家吗？”月竹生脸上洋溢着对大雪的憧憬。
　　“老家？”
　　“北荒啊！”她将地上那一团刚刚凑成的不到拳头大小的雪堆捧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你总是不肯多说关于老家的事，为什么呢？”
　　“生儿，月山不好吗？爹爹和娘亲，特意选的这个地方，就是想你在这里温暖健康快乐地长大！”
　　“也不是说这边不好，您没有落叶归根的想法吗？书里都说，人年纪大了，就想落叶归根回到故土呢！”
　　月百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笑得勉强：“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爹爹也会有很多……做不到也不能做的事情！我现在，就想你和你娘好好的，其他什么也不不在意。”
　　“是什么事啊？”月竹生把脸凑过来：“爹，你不会是有仇家吧！咱家是躲在这里的吗？”
　　“乖”月百念摸摸孩子的头，“以后别人不想说的，就不要追问，不礼貌！”
　　“爹也不行吗？”月竹生撅着嘴巴。
　　“爹也不行！”
　　一阵冷风忽然破开大门，月百念望过去，门外站着三五个带草帽的大汉，看清来人的脸，月百念有些不耐烦地迎上去。
　　月竹生好奇地打量着门口的人，风太大，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只是发现为首那位胡茬大叔偶然瞟见了她，朝她笑了一下。月竹生突然想起，这大叔似乎就是儿时偷偷给过她银两买糖葫芦的那个。她也回报以热烈的笑容，双手交叠于侧身，微微屈身行了个礼。
　　月夏拿了件崭新的蓬蓬的披风，将月竹生身上那件换了下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大门方向谈话的几人。
　　“娘，他们以前来过，我还记得！”
　　月夏淡淡说了句：“你不要管，也别问那些事。”
　　“为什么？那大叔很好呢！我们为什么不常联系呢？”
　　月夏严厉的眼神杀过来，月竹生闭了嘴。
　　门外的月百念连连摆手，塞了一些东西给胡茬大叔，便不顾门外几人的央求毅然关上了门。
　　月竹生动了动眼珠：“我回房间捏泥娃娃去了！”她转身便往房间里走去，而后关上门。在门缝中看父母严肃地走向正堂后月竹生，偷偷摸摸穿过厨房小门，从正堂内部小厢房窗户翻进去，趴在正堂侧面的屏风上偷听。
　　月夏眼神忧愁：“他们为何还不死心？”
　　“愚忠！”月百念有些生气：“都这么多年了！还谈那些做什么？我拿了点银钱给他 ，他们日子也过得不好。”他坚定地看向月夏：“你放宽心，我绝不会跟他们去，我只想我们一家人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看着我们的生儿长大，看着她出嫁。”
　　“他们或许还会再来！万一……”月夏垂眸思虑：“生儿也大了，万一他们蛊惑了生儿呢？”
　　“他们不找我，去找生儿一个小孩做什么！”
　　“因为我不觉得他们忠的是你，”月夏面无表情，“他们忠的，是你们家的血脉吧！所以，是谁都行！”她嘴巴瘪了一下，眼中亮汪汪的：“反正，你给我看好那些人，别靠近我的生儿！她还是个小孩！”
　　月竹生听得懵懂，踮着脚想再听清些，却又听到月夏说起了三日后过新年要准备的东西便又没了兴趣，偷偷地按着原路回了房间。
　　“哇！好精致！”
　　沈记布庄内，何弯弯拿起一块红盖头：“生儿那狐姨真好，竟这么些日子便给我做了这么一大堆！我怎么用得完啊！”
　　沈随将桌上一大堆形制不一的红盖头往内里拢了拢：“百念叔一大早就背了一背篓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柴火！”他见弯弯喜欢，便继续说着：“狐姨跟夏婶关系很好，所以也顺带疼我，夏婶说，狐姨听到我的婚讯，立马答应了，忙不迭地给我们绣这些盖头！说任你挑选，嘿嘿，你喜欢就好了，我给狐姨的请柬也早送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好好道谢！”
　　“劳大家费心，我也过意不去！”
　　“新娘子别操心这些，你只管交给……”沈随想说出“夫君”二字，却没好意思说出来。
　　“交给谁？”何弯弯望着他。
　　“要过年了，昨夜下了些雪”沈随转移了话头：“你喜欢下雪吗？”
　　“不喜欢，好冷！”何弯弯望着门外雪已融化的地面，“还是秋天好，褪去夏日炎热后，温暖舒适，睡觉最适合了！”
　　“那我也喜欢秋天！”他笑得痴痴地，“来年秋天，我带你躺在河边荒地上，一边钓鱼一边看天上的云，太阳和熙地照在身上，多安逸啊！”
　　“好！我们一会儿去找生儿吧，”何弯弯又拿出那支凤钗：“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婚事，没时间去问问生儿，她怎么就跟白姑娘谈的，怎又将这钗子送来了！”
　　“下午些去吧，首要重任！”沈随指了指桌上的红盖头：“选出一个来！”
　　何弯弯幸福嗔怪：“每一件都精美，这让我怎么选！”

　　鬼界阴司是各魂灵或元神投胎之前审判之地，根据生前善恶功过受罚或是嘉奖投胎。
　　刑殿一间屋内，池因被绑在台上，身上皮开肉绽，他倔强地盯着地上，身体因疼痛而隐隐发抖。
　　“你一向从不越矩，我本不忍心将你打成这般……只要你快些交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小黑苦口婆心却换来池因别过了头，他怒目圆睁强硬地掰过池因的脸：“你说啊！那个巫师和那只死狐狸，到底做了什么！那个女子的魂魄究竟去了哪里？”
　　屋子昏暗，四周墙上是不知名的火光漂浮，身旁是各式各样的刑具。这些原是用来惩罚恶魂的，不过也会用以逼供，池因曾经也在隔壁屋子受了三百鞭和锥心之痛。
　　三层结构的门保证了没有谁能轻易逃脱，外层是禁制之门，需特定的专负责本间刑屋的鬼差才能打开，第二层是铁门，第三层是用阴术炼制过的桃木门，对鬼差不起作用，但普通鬼魂都会被灼伤。
　　听着屋内小黑的劝告与另一头的沉默，门外的画时虚了虚眼睛，挥手之际，跟在身后低着头的鬼差殷勤地去打开了禁制与铁门，再轻轻推开桃木门。
　　画时一步一步走近，直盯着池因的眼睛：“你那日来求助我时，可不是这样的表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是想包庇那术士？还是别的缘由？”
　　池因心中升起愧疚，不敢看向画时。
　　“魂魄失踪，轮回紊乱，你是知道容易发生什么的！”画时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似乎带着怨恨：“你自己，明明亲眼见过！”
　　刑架上的池因始终沉默。
　　“大公子，我问了大半个月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许是……被那个巫师迷惑了！要不……”小黑本想给池因求情，大公子却打断了他的话：
　　“既没中药物也没中什么术法！他从哪被迷惑！”画时音量逐渐增大，“池因！你若徇私，往后便去阴司十八层永生受烈焰去！”
　　画时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黑焦急地推了推池因，却发现他竟暗自发笑：你在笑什么？你笑什么啊？”
　　池因眼神空洞，嘴角泛起诡异的笑：“我的罪孽本就洗不清，你只管将我送去十八层，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你……”小黑揪住池因的衣领：“你究竟是怎么了！”
　　池因却不再说话。
　　北荒国的皇宫奢华贵气，光是大门就用金丝楠木与金器结合而制作，精美绝伦。
　　宫内各部掌管不同事宜，皇宫最中心的位置便是这北荒皇权重地——皇帝寝宫，正明宫。正明宫后是各嫔妃皇裔寝殿，再往偏了走就是宫女太监的住所。
　　画魂迷晕了门口的太监，敲响正明宫大门。
　　“谁？”里面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画魂想着，这或许就是现在的北荒国王了吧！
　　“鬼界的来人，想来向你请教一些事！”画魂微微作揖，尽可能保持礼貌。
　　按理来说，他本可以不遵循凡人的繁文缛节，他的身份足够他颐指气使。不过父母和哥哥自小教育他，不以自己都身份而骄燥，到了别人地盘也要保持尊重。所以，在那年轻皇帝唤人无果亲自开门后，画魂依然保持着作揖都姿态。
　　“阁下是来取朕的魂魄的吗？”年轻皇帝眼睛非常有神，鼻梁很高，眼窝有些深，“罢了，纵使朕才登基五年，天要朕亡，朕也不得不……”
　　“谁说你死了！”画魂无语地看着脑补的皇帝：“我不过是来寻些答案！”
　　皇帝心领神会，伸出手作出请的手势，画魂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
　　看着皇帝不知所措，他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啊！随便坐！”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下椅子的扶手，感觉有些硌手，低头看去，却发现是龙纹图案，弹跳般起身。
　　“这……你也没说是你的椅子！”画魂有点尴尬。
　　人类血脉奇特，有些人生来血里带有灵气，能驱鬼辟邪。而且人类信念强大，所以他们的信仰之力也能为所供奉的仙界或鬼界带来法力与修为的增长。这些受子民供养的皇室人类，他们的血液足以烧伤鬼阴气滋养之群体，就连画魂作为神身也会被灼伤。
　　年轻皇帝温和一笑，坐上龙椅：“请问阁下来访，是有何事相问？”
　　画魂乖乖坐在了另一个普通椅子上：“你们家第四十七代五太子长女，你可知道在哪？”
　　“四……四十七？可是我才第二代皇帝啊！我父皇是第一代！”看出画魂的不凡，皇帝也没用“朕”字来提现自己的威严，语气也亲和了些。
　　“你们北荒国不是古国吗？皇帝怎么才两代？”画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您是想找……谁？说不定我能叫人帮你查查呢！叫什么？”
　　“不知道……”画魂突然没了底气。
　　年轻皇帝笑起来：“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找呢？”
　　“皇上！”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门被焦急地推开。
　　画魂见是一个雍容美丽的年轻女孩带着几个宫女，便没怎么搭理。
　　女孩扑到皇帝身上细细查看后松了口气：“门口守卫倒地不醒，臣妾还以为您遇到了刺客！”她的目光落到了画魂身上：“这位是……”
　　“我是鬼差。”画魂刻意严肃了些。
　　“鬼差小哥，这是朕的皇后，有些失礼，您见谅！”皇帝绕有分寸地假装严厉，叫女孩退了下去。
　　皇后茫然地应声准备离开，转身之际，画魂偏了偏头看向她的脸，有些惊讶。
　　她长得……好像以前那个兰花妖啊！
　　画魂面不改色，待皇后离开关门后继续道：“我想找的人，有些特殊，如今也只知道，她是你们北荒皇室第四十七代的小太子的女儿……算了，你若没办法，我自己去你们籍册一个一个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又很巧妙地掩藏起来，继续露出客套的笑容：“那我替你查吧，我宫中人手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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