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坠雨

　　“周总稍候，陈助马上就到。”

　　宋氏集团的前台是个很大方机灵的姑娘，确认周垚身份后就立即请周垚前往会客室休息。

　　“陈助？是陈松予先生吗？”

　　“是的，这类事务通常是他负责的。”

　　“我怎么记得上次打电话通知我的是位女士。”……扪心自问，周垚并不想见到陈松予，虽然某种意义上，他是帮过自己的。

　　“那可能是娜娜姐吧，”她不假思索道，“她也是宋总的助理之一。”

　　真是滴水不漏，要换个人来回答，估计要把这两个人各自负责什么事情都和盘托出。

　　该来的躲不掉，周垚微笑着朝那姑娘点头示意：“多谢。”

　　她微微颔首：“您稍等。”

　　果然，要见宋秉声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陈松予来得很快，没给周垚留下什么思索的时间。

　　“好久不见啊，周垚。”

　　周垚不由愣了一瞬，许久以来，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声“周垚”。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旧友重逢，往事如昨。

　　哪怕之前陈松予更多地叫他周先生。

　　周垚站起身，打量着此刻意气风发的陈松予，比起之前，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却叫人觉得更加自信沉着。

　　“好久不见。”

　　“当初还是学生，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顾总了，没忘了我吧！”

　　宋秉声的特别助理和一般公司的总监地位相差无几，尤其陈松予浑身还散发着被自由主义浸染过的气息。

　　“怎么会，陈助玩笑了。”

　　陈松予笑了笑，周垚心里也轻松不少，有些事情避而不谈早已成为默契。

　　“这种小事本来不应该麻烦周总亲自过来一趟的，但这辆车本身是全球限量发售，后来宋总又做了部分私人订制，比较珍贵，担心就那么随随便便地通知您一个数目唐突了您，所以特意邀请您过来一趟。”

　　陈松予把手上的文件递给周垚：“您看看，这是具体的数额。”

　　周垚粗略的翻看一下，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后一页的数字上。

　　“呵，”周垚松了口气，“这还真不是笔小数目。”……但也不算大，只不过以正常的修理开销来算，宋秉声的心理损失费恐怕要占大头。

　　“前面几页是明细，周总可以好好看看。”

　　周垚是学经济出身的，前面的几笔账他扫一眼就知道，这些钱能花的出去，却不是一定有必要花出去，算是个阳谋。

　　他轻轻地合上文件夹，抬眸与陈松予对视：“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见一面宋总。”

　　“账目有问题直接跟我说就行，我这边有处理的权限。”

　　“这毕竟不是一笔小钱，还是麻烦陈助理询问一下宋总。”

　　“这……”陈松予露出犹豫的神情，“请稍等。”

　　说完陈松予便离开了会客室，直径前往宋秉声的办公室。

　　他细长的手指弯曲，在半掩的门板上叩了两下，随即推开门。

　　刚见到宋秉声的半个身影，便听他道：“让他等着。”

　　“是。”陈松予应了声，把推开一半的门又拉上，并礼貌地把宋秉声的那四个字换成：“抱歉周总，宋总现在正忙，辛苦您稍等，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招呼我们就行。”

　　“没事。”

　　周垚不是没有想过宋秉声不想见他，可如果他真不想见他，为什么要和素未谋面的陈沂交谈，为什么要把如此珍视的车开进那样逼仄的小区？就算追尾真是意外，那那份从天而降的和顺颂的合作呢？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自己的决定，他也清楚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自私自我，让宋秉声显得是一个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可是如果有一个机会，只要宋秉声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想弥补……

　　不对，不是弥补，他对宋秉声的感情并非亏欠。从七年前的那个雨夜开始，他早就喜欢上他了，迷足深陷，不可自拔。

　　周垚悠悠地望着会客室此时禁闭的门，缓缓闭上眼睛，自作孽不可活，但他认。

　　窗外太阳下沉，火红的余晖掺着橘黄的颜料铺满了办公室的地面。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从宋秉声现在的视角，仍能看见陆续从写字楼离开的人，有些是三三两两，自然也有人形单影只。

　　再过一会儿，夜幕将会覆盖掉这抹色彩，大地即将陷入沉睡，可无数闪烁的灯光会撑起这片黑夜，聊以慰藉那些总是晚归的人。

　　虽然，有人称此为光污染。

　　想到这里，宋秉声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从窗边收回目光，拨了陈松予的号。

　　“喂，宋总。”

　　“嗯，他还在吗？”

　　“还在，除了中途去过一次卫生间就没离开过。”

　　宋秉声眼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带他上来。”

　　周垚跟着陈松予坐上电梯，前往宋秉声办公室的时候，才发觉眼前光景如此熟悉。

　　宋秉声不止一次带他来过宋氏大楼，最初当然是带他参观，到后来，他带他登上过宋氏的顶层，跟他分享过自己的志向抱负，他见证过宋秉声的疯狂，也陪着他洒脱。

　　甚至，他们曾在这里，在这间办公室里，彼此交融，互为一体。

　　周垚在门口痴痴站立，莫名觉得宋秉声的面容有些陌生，一声分不清他是宋总还是宋秉声，自己是周总还是周垚。

　　“周总不坐吗？”

　　“？”

　　但宋秉声的声音没有变，至少在周垚耳朵里没有变，这个声音比起酒桌上的更让周垚熟悉。

　　他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自己记错了，他大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宋秉声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问他：“周垚，不做吗？”

　　他暗自低头嘲笑自己一下：“多谢宋总。”

　　“周总是对赔偿账目有疑问？”

　　“账目确实是有些问题，所以特意劳烦宋总与我面谈。”

　　“哦？”

　　宋秉声的身子往后靠，倚在桌椅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下巴处，长腿交叠，露出疑惑的神情——很典型的上位者姿态。

　　周垚把手搭在桌上，拉近与宋秉声的距离，说：“应该是……”

　　那个数字一说出来，宋秉声的眼皮就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他的眼睛也变得晦暗不明。

　　恐怕那份文件的拟订者在听到这个数字后都要后悔自己“讹”少了，应该再在几处不要紧的地方添些笔墨的——周垚说的数字更大，大很多。

　　那正是当初宋秉声给周垚的数字总和。

　　“倒是我小看周总了，没想到周总在汽车修理方面也颇具心得。”

　　“宋总见笑，”周垚陈述得不紧不慢，甚至能说得上淡定从容，“这只是应付数额，但实际上，不管是您给的金额还是我给的金额，我现在都付不起。”

　　……要是宋秉声给的金额周垚都付不起，那他这些年不是白干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宋秉声刚刚抬起的眼眸此时垂下来，漫不经心地扫过桌面，在周垚的手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周总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赔了？”

　　周垚没有回应，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逼得宋秉声再次把视线落在周垚身上。

　　他的眼睛里爬着几道血丝，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总让人觉得他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扫地老僧，平易乃至衰朽的外表之下有着最高的武功和最深的城府。

　　他这样的目光很少落在周垚身上，周垚觉得自己像被狼群盯住一般，浑身颤栗。

　　“周总要是不想给，打个电话、写个邮件，让我知道就行，何必跑一趟，又等这么久呢？”

　　“因为我愿意赔，不知道宋总愿不愿意给我个期限，让我慢慢赔。”

　　宋秉声挑挑眉：“我要是不愿意呢？”

　　空气凝固一瞬，暮色流转也随之停顿。

　　周垚直对上宋秉声的眼睛，有些无礼，但其中的真诚与坚决着实让宋秉声怔了一瞬。

　　“请宋总相信，我一定会还清。”

　　这个“还”字让宋秉声很不舒服。

　　“呵，”宋秉声嗤笑一声，“你听好了，我不愿意。”

　　“那宋总是想我现在还吗？”

　　“还？”宋秉声的视野扫过周垚，“周总刚不是说赔不起吗？”

　　语气讽刺至极，可周垚不怒不恼：“以宋总看如何是好？”

　　这会宋秉声直接笑出声来，明显享受到了主客转换，戏弄人的乐趣。

　　“开个玩笑罢了，宋氏和顺颂还要长期合作，既然周总不愿负担，这份钱全当是我送给周总的礼物了，这次项目我、宋氏、顺颂和周总得利都不会少，这些蝇头小利让让也无妨，是吧，周总。”

　　“周总”这两个字被加重念出，沉沉地落在周垚耳朵里。

　　任谁都会觉得宋秉声在耍他，并且如此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可偏偏周垚觉得这样的宋秉声很可爱。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彩被大地吞噬，明亮的电灯光亮映照着宋秉声的脸——不算柔和，带着锋芒，却……实在令人着迷。

　　“不管宋总怎么说，这钱还是要赔的，既然宋总还愿意与顺颂合作，我姑且厚着脸皮，当宋总也愿意相信我，一定期限之内，您要的数目只多不少，都会悉数到账。”

　　“当然，这与宋氏和顺颂的合作无关，在此之后，我们也能进行下一步合作。”

　　宋秉声的眉眼舒展开，端起茶杯，朝周垚做了个充满挑衅的单手敬酒的姿势：“无比期待。”

　　周垚离开时想，好了，他看到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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