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急流

作者:Red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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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侵袭·冷空气


      “我从第一次见他就有点怀疑了,”欧茨低声道,她们刚跑完早操,此时正列队前往食堂。
      “所以他看到那些书,然后他哭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瑟拉米克坚持道,两人昨天又在图书馆瞥到莱内后,欧茨决定做个大胆的实验,让他发现那一批书,看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木源纸书对任何人都是个冲击,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也觉得它们很——”她顿住了,两手徒劳的在空气中比划着,试图从稀薄的空气里拽出某个合适的形容。
      “‘摄人心魄’,”欧茨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然后她停住了话头,瑟拉米克知道在自己跟着重复一遍前小花栗鼠不会给出任何解释,她叹了口气,也压低声音让这几个音节从自己的舌尖上滚过,尽可能不去理会前面小小的卷舌和中间齿擦音带来的小小愉悦。她们近来经常如此学习旧语——虽然瑟拉米克现在知道这只是旧语之一——欧茨会时不时在对话中插入一些怪异又悦耳的音节,而尽管瑟拉米克仍觉得这是个冒险的行为,她常年渴望新知识的大脑却自发地把它们都一一记下。并且在旧语词汇量扩展到一定程度后,瑟拉米克逐渐发现,原本让自己毫无顾虑的新语变得不再令人满意。仿佛一层薄雾被挑开,露出其下贫瘠的土壤和歪扭的植被。尽管瑟拉米克仍不愿承认,但在某些时刻她愈发体会到自己需要借用旧语中的某些词汇或短语才能完整地表达自我。这个念头如同房间里必备的消防栓,低调却难以忽视地悬在墙壁一角,时刻预警着那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危险。瑟拉米克想如从前一样,把它们打包锁紧脑海中的又一只小箱子里,但欧茨诚恳的神情和闪闪发亮的眼睛让她不忍拒绝,弗洛尔的鬼魂轻轻拂过他妹妹的脸庞,留下片刻的细语和期许。况且瑟拉米克在心里也对旧语慢慢生出几分依赖。在那些音节的奇妙组合中,在木源纸沙沙的呢喃中,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力量荡起涟漪,而瑟拉米克一向无法拒绝知识的力量。于是她乖乖地跟着欧茨重复着那些奇特又危险的词汇,牢牢地把它们攥在心口,但尽量在对话中规避它们,以免哪次不谨慎的谈话暴露出问题。不过有时听着自己话语中那一小片一小片凹陷的空白,瑟拉米克会感到莫名的悲伤,随后在心里悄悄用旧语把它们填上,像是补好被虫蛀的牙齿。
      “它是形容某个东西或某个人,某件事,给情绪带来太大的波动以至于你觉得连呼吸都要被夺走了,”听到了瑟拉米克的重复,欧茨解释道,带了点笑意,“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第一次碰到木源纸书也一样,”小花栗鼠的神情又严肃起来,“但莱内不太像,至少他不像第一次见到那些书。他的表情太……太痛了。比起看书,他更像是越过书本看到了别的什么,”也许是看到了瑟拉米克皱起的眉,她又补充道,“而且,他说话的方式,他的措辞和腔调,都更偏向旧语。我不是说具体的某一种语言,只是整体的感觉……”
      “你有时候也是,欧茨,”瑟拉米克摇摇头,“可能他家里的情况和你差不多,从小就能接触到那些书和故事。你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了,”然而这句话一出口瑟拉米克就希望自己能咬住它的尾巴,把它强行吞回去,她看到欧茨扬起了眉毛,“我是说,我们还有很多作业,考试还有小课要忙,而且还得抽时间找那个活板门通向哪,莱内可能确实有点怪,但他不是我们最需要担心的——”她的逻辑难得有些混乱,麻线似的要从她忙乱的双手中脱开,她只觉得自己的语速越来越快,同时上涨的还有自己耳朵的热度。瑟拉米克咔吧一声扣紧下颚,不说话了。
      欧茨仍扬着眉,唇边的弧度随着瑟拉米克的解释而逐渐扩大,但正当后者在沉默中马上要同手同脚地走路时,欧茨开了口,并且——令瑟拉米克无比庆幸——没去调侃刚刚被牵强扯起的逻辑链:“我不知道,只是他前面说的一句话我一直有点在意。你记不记得他找我们说话那次,到最后他明显有点慌了,然后说‘我有义务去问每一个能提供证词的人’,或大意类似的话。但我一直记得他的措辞,‘有义务’、‘证词’,”欧茨摇摇头,“大概率没什么,只是有点怪。”
      “可能只是一种表达方式?”瑟拉米克说道,她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耳朵在秋末的清晨仍有些发烫,“有些人会偏向夸张的表达。”
      欧茨点点头,好似接受了这个说法。往后的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直到上台阶时瑟拉米克才扭头看了一眼欧茨,却直接撞上了对方的眼睛。然而那里却没了之前的调侃,只有平静和坦然,和平日里欧茨的目光没什么两样。瑟拉米克松了口气,却又在整个早饭期间抵抗着内心里的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失落。

      十一月的星星灰暗而阴冷,瑟拉米克一时很难判断到底是这种冷天气导致了小星星们的低落与焦虑,还是恰恰相反。说来奇怪,秋季本来应该是雨水最充沛的时节,然而在她们初到的两个多月,天气哪怕微带凉意,阳光也总是按时把呆板的水泥路和低矮的灌木映成暖融融的金色。瑟拉米克不由觉得,现在是他们所有人为之前的好天气付出代价的时候了。随着时间过了十一月中旬,空气中的寒意不再是穿上夹克仍能感到微风的轻抚,而是哪怕穿上夹棉内搭,冷风似乎也随时能在人的身上生生撕出一道口子。瑟拉米克早早就穿上了夹棉内搭,现在又把秋衣,衬衣毛衣等等胡乱套在一起,这才感觉稍稍暖和过来,但尽管如此,她坚定地认为,如果不是披着被子去上课被严令禁止,自己绝对会这么做——之前有绩点不够兑换冬衣的小星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被以仪容仪表条款又扣掉一批绩点。
      如果只是干燥的寒冷也许还好应对,但伴随着冷空气一起来袭的,还有没完没了的雨。应该有人禁止秋冬季下雨时间出门,瑟拉米克在跟着队伍行进时牙齿打着哆嗦想道。一排排小星星一手紧紧攥着雨伞,露在外面的手在暗沉的背景中冻得发红;另一只手大多攥成拳头死死地揣在兜里,抵住口袋边缘,尽力把衣服往中间收拢,仿佛把布料挤成一团就会多一点温度。每个人都把身子弓成小小的问号,一张张小脸埋着,下巴缩在衣领里。路上的闲聊也愈发稀疏,一小团一小团白色的雾气在空气中不安地晃动着,下一秒就散去,到最后几乎没人愿意在冷风中张开嘴。因为下雨打伞,队伍比平日里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仍避免不了伞尖经常相互撞击,并且时不时就有一泼雨水顺着歪斜地伞面飞驰而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伞主人身边的受害者。秋冬的雨失去了春夏季的灵动与活力,变得冰冷,黏腻而肃穆,好似一扇庞大的机械铁门正在以无比迟缓的速度慢慢落下,一束雨跟着一束雨,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持续多久。
      往往等队伍抵达教室,瑟拉米克的鞋袜都已经湿透了,小腿和胳膊上的布料不舒服地带着寒意黏在皮肤上——后者大多是伞面雨水的功劳。每个人在教室里的神情都日渐呆滞,瑟拉米克不止一次看到浓密的雾气似乎抵抗了一切物理原则黏附在小星星们的眼睛上,让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某种奶玻璃眼球的昆虫,或仰着脸看讲台,或低着头看平板,脸上一片空白。星星,虽然在某些方面与外界的科技水平同步,甚至更为超前,但是在教室安装空调这件事上却出人意料的顽固。无论大小教室,从建校起就全部没有空调,前些年似乎因为空气污染严重而配备了空气净化器,每个教室一间,但瑟拉米克目前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机器运转,事实上她怀疑那些落灰的机器早就不能正常运作。星星的说法是,宿舍和食堂已经有空调了,安装太多只会为我们刚刚开始恢复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带来沉重的负担,并且我们现在仍处于战备时期,应当节俭生活,排除一切不必要开销——虽然教师办公室是有空调的。最后,根据哪个不知名学者的报告,正确适应季节变化有利于增强学生们的体魄,磨练意志力和培养新联邦凝聚力。于是不安装空调就这么定下了。瑟拉米克觉得上面之所以不透露那个学者的姓名是为了避免打击报复行为,她好几次看到有冻得发抖的小星星怨恨地瞪着那台毫无用处的空气净化器,好像恨不得用目光把它下一秒就瞪成一台空调。
      欧茨在对待入冬冷空气这件事上无比懈怠。在瑟拉米克开始穿夹棉内搭时,小花栗鼠仍穿着单夹克;在瑟拉米克已经把各季衣服混搭时,欧茨则还规规矩矩地给自己套着衬衣毛背心配西装裤的套装。前者开始虽然惊异,但看欧茨毫无反应便把这归结于对方更耐寒,毕竟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直到后来有一天,瑟拉米克从Z的办公室回班里,直接逮到仍穿着衬衣毛背心的小花栗鼠偷自己的围巾暖手,整个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仔细一看,欧茨的嘴唇已经泛起了青白色,两只手的关节处也生出了冻疮,细细密密的小口子遍布手背,在一些地方露出赤红的内里,干皮已经蔓延到手心下方。瑟拉米克拉着对方的手腕,只想把小花栗鼠平时那么机敏的大脑拆开看看构造。
      欧茨对此的解释是,自己的家在更偏北的地方,冬天虽然冷,但穿得稍厚点,尽量待在室内就完全没问题,她以为星星既然偏南,自然是比家乡要温暖。瑟拉米克震惊地了解到欧茨在家乡的冬日里基本就是毛衣,牛仔裤,长到大腿的绒内衬皮靴,外罩一件羽绒服,再冷就加套围巾帽子手套,不会更多了。但这明显在星星完全不适用。星星的位置整体看在南方,但又比瑟拉米克的家乡偏北,不过两者的冬季是一样的风格。与北方干燥的,来自外界的冷不同,南方的冬季是从骨髓里遍布全身的冰冷,哪怕裹上厚被子,也有湿漉漉的寒意像恼人的金属锁链,从各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生疼地黏上皮肉。多亏星星上既没有牛仔裤,也没有皮靴,不然欧茨如果照搬之前冬天那套,瑟拉米克觉得自己或许哪天走在路上就能捡到昏迷的小花栗鼠。
      于是,新的穿衣标准在瑟拉米克的监督下开始严格执行:秋衣,衬衣,毛衣,夹棉内里和厚夹克全部上阵。裤子也换上肥大的运动裤,里面方便套上秋裤毛裤。围巾手套装包里,冷了就戴上。当然欧茨也不是没有抱怨。
      “这完全不是一套,”小花栗鼠皱着脸,看着镜子里被裹成南瓜的自己,“太难看了,而且好笨重。”
      瑟拉米克正对着手环查看自己的绩点,听到这里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知足吧,一年级至少免费发了全套,高年级尺码不合适了还得自己兑换!”
      欧茨只当没听见,开始揪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袖口和衣领,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更加服帖。欧茨一向是两人中更沉稳平静的那个,瑟拉米克站在原地新奇地看着她徒劳且逐渐暴躁地忙来忙去,尽力不让自己笑出声,直到欧茨开始解掉夹克里的夹棉内搭才几步上前按住她的手:“不能脱,现在是有空调,你一出去就冷了。”
      “但好难受!”欧茨挣开瑟拉米克的手,继续拉扯着衣服下摆,“我受不了了!”
      瑟拉米克不笑了:“那是因为你之前没这么穿过,习惯就好了。我一直是那么穿的,再冷了还要加衣服。这样,或者冻着,但想清楚,马上就月考了,十二月还有期末考——”
      她不用把话说完欧茨就不挣扎了,小花栗鼠泄了气般低着头。在星星上没人能负担得起生病缺课,病假虽然存在,但它并不能弥补你因为缺课而落下的进度,每天作业以及小测的难度也不会因为你个人的缺课而降低,更别提她们现在还面临着月考和来到星星后的第一个期末。
      瑟拉米克看着欧茨的发顶,莫名想伸手揉一揉安慰一下对方,但克制住了自己,目光飘向两人摊在椅子上的书包:“走吧,趁周末去趟医务室,你那个手只用乳液不行,得买点医用甘油。再去一趟小卖铺,我看了一下绩点够用,我们可以兑两双雨靴,还有发热贴——”然而瑟拉米克的话又没能说完,最后一个音节带着没能说完的复数无声抿在上颚,因为欧茨突然把额头抵上了瑟拉米克的肩膀。后者整个人瞬间僵住,但小花栗鼠只停了短短两秒钟,瑟拉米克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重重地用头撞了一下前者的肩膀,随后直起身去拿自己的书包:“知道了知道了,走吧。”
      瑟拉米克愣了片刻才拎起书包跟上欧茨,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宿舍,门在身后关上时,瑟拉米克还是捕捉到一声叹气,伴随着小声的嘟囔“真的太难看了……”她把脸埋进衣领,跟上欧茨的脚步,突然觉得冬日的星星也没有那么荒凉。

      然而像欧茨一样低估冷空气的小星星不在少数,班里的擤鼻涕声,咳嗽声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而日益增多。大多数人在瞥到开端时就迅速套上最厚的衣物,并且与那些有症状的小星星保持距离,但或许是晚了一步,又或许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总之,在离月考还剩一周左右时,流感正式全面爆发了。
      感染者大多是低年级,星星已经全面下发了口罩,并且颁布了新的教育条文:除食堂之外的公共场合不得摘掉口罩,违者按责任轻重扣除对应绩点。瑟拉米克和欧茨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脚步不稳,眼神呆滞的小星星,裹在厚厚的衣服里颤抖,惨白的口罩之上一双眼睛眼眶通红。班里原本就在鲨鱼的影响下没那么稳定的气氛随着病毒的传播而愈发分裂。尽管每个人都戴上了口罩,但没生病的小星星还是会刻意和那些咳嗽流涕的学生隔得远远的。上课时,以犯困为由站到教室后面的小星星也越来越多,但谁都知道这和困乏或注意力根本没关系,她们只是不想和生病的同桌或前后桌挨得太近。老师们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引起骚动扰乱课堂秩序,他们就照常上课。瑟拉米克发现这尤其让人难以接受,老师们是成年人,他们理应对当前的情况做点什么,至少让班里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小星星们一个个仿佛易燃易爆的化学物质,但凡身边有咳嗽声,不管在做什么,立即停下手头的工作,啪的一声蹦起来,脚步飞快地转移地点。如果不是小测时是单人单桌,那么一定会有小星星要求站到后面考试。或许这才会引起老师们的注意,瑟拉米克闷闷地想。
      但难以否认的是,一部分老师们甚至乐于看到班里的气氛逐渐紧绷,空气中的电火花滋滋作响。前面因为刚开小课大家成绩提高,班里氛围难得变得融洽,然而每当课间有人帮忙接水或讲题时,瑟拉米克都能看到老师们不赞同的眼神。小星星们之间不应该出现友好,关爱甚至温馨的关系,盟友除外,但实际上,盟友之间也更多是互利共生,而不是什么发自内心的,与利益不挂钩的情感。只有比拼和竞争才能带来压力,只有压力才能激励一个人奋发上进,而只有这个循环永不停歇,每个人时刻都拼尽全力,他们才能出落成最优秀的人才。
      小课仍在继续,因为Z还在赶课。而随着进度的加快,课后习题也越攒越多,有时Z不得不舍弃一些错题,让学生们自己课下搞清楚,否则新课就没时间展开。于是除了基础知识重难点,瑟拉米克又把那些Z略过的错题也纳入了讲解范围。然而她愈发觉得小课的继续是出于惯性,而非一开始大家的一致要求。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听小课的小星星越来越多,一到上午大课间后的自习,她们就收拾好课本,平板等等,抱着东西坐到后排,皱着眉头做自己的事。要听课的人坐在前排,但随着生病的小星星越来越多,座位也隔得越来越开,有时瑟拉米克不得不提高声音,才能让坐在边角的学生也能听清,但这又会让后排做作业的小星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其次就是,瑟拉米克不得不承认,学习是要凭借天赋的。而大家擅长的科目也不一样,一个人可以每门科目都很好,一两门格外优秀,但绝对做不到一门不落全部顶尖。这当然不是指那些靠练习能掌握的基础题,而是那些延伸题,比如每个项目——选择,填空,大题——的最后两道。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挣扎着想整理出一套思路,让大家能攻克那些难题,但最后不得不放弃。有时那些难题欧茨也毫无头绪,小花栗鼠最擅长的毕竟不是数学。而瑟拉米克可以花半节课时间讲明白一道压轴题,但并不能保证在碰到下一个压轴题时大家都能做出来。原因很简单,题目的变化范围很大,虽然Z一直说所有难题的内核就那么几套,但实际上,一个题目的包装很影响解题思路。而瑟拉米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完整的思维体系硬生生嵌入每个人的大脑。更别提如果她们把时间都耗在或许能解出但大概率解不出的难题上,那些能挣到分的基础题和中等难度的题目就完全没时间讲解。于是,瑟拉米克和欧茨决定放弃那些难题,或是到最后有时间再说。
      临考一周,Z突然决定开一个重点冲刺班,时间放在晚饭的大课间,专门讲压轴题。他公布这个消息时,瑟拉米克和欧茨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清楚对方在想同一件事:Z知道她们私下开小课的事吗?但这一点很难确定,因为Z没有流露出一点异常的情绪。当然这些天他的玩笑越来越少,即使有,其中的嘲讽也多过调侃。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急,同一道题如果讲上两遍还有人没听懂,Z的脸上就会乌云密布,呵斥她们不上心,整天光知道做梦,自己一点也不努力等等。不过瑟拉米克怀疑这只是Z在面临压力时的正常反应。
      宣布开班后,Z在课间把瑟拉米克叫到办公室,让她在设置系统每天根据最新小测结果,自动通知数学单科成绩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学生,让她们第二天晚饭大课间到指定地点上课。瑟拉米克这才知道,冲刺班是面向全年级,并且还要自己争取资格。她默默地拿过Z的平板设置系统。
      “坐着吧,”Z给她拉过一把椅子,随后起身,有些蹒跚地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泡茶。Z的腿有问题大家都知道,只是没人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猜测倒有很多,有人说Z之前出了场意外,落下一点残疾,也有人说这是星星以前体罚学生留下的痕迹。瑟拉米克不相信任意一种,但她注意到Z的腿似乎随着天气,情绪等各种因素时好时坏。眼下它们明显带来了痛苦,因为Z站在饮水机边,神情十分紧绷。
      瑟拉米克放下平板:“老师,我来帮您——”
      Z随意挥了挥手:“不用,你设置系统就行。”话语虽然简洁,但语调却稍稍温和一些,比起下达指令的上级,更像是一个心情有些差的长辈。
      等瑟拉米克设置好系统,Z已经重新坐下,吹着冒着热气的杯口。瑟拉米克瞥见玻璃杯里厚厚的一层茶叶,此时似乎因接触到热水而欢欣雀跃,每一根都直立起来,随着Z的吹气而微微摇晃着身子。这是Z的另一个习惯,每天二十四小时必备浓茶。
      瑟拉米克把平板还给Z,后者接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瑟拉米克站起身,但还是没忍住问道:“老师,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只对前三十名开放冲刺班?我是说,”她顿了一下,努力把任何类似指责的腔调从自己的措辞中分离,“那些单科成绩稍差的学生,她们其实也很需要提升。”
      Z从水杯上抬起头,直视着瑟拉米克的眼睛,后者在那眼神中感受到了估量与揣测,如同精密的手术刀,一分不差地剖开她展露出的伤口,窥探内里的凝结与化脓。瑟拉米克移开眼睛,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离开时,Z的声音响起:“坐。”
      瑟拉米克本能地服从命令,坐在了Z用脚勾来的一把高背靠椅上。后者浅浅抿了一口茶,似乎觉得水温太高,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筷子搅动着水面:“我以为,瑟拉米克,你已经替我解决那个问题了。”
      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开端,瑟拉米克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肩膀撞上硬邦邦的靠背,有些生疼。她张了张嘴,无数个问题就吊在舌尖:您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多久了?您怎么看待小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会受到处罚吗?但瑟拉米克知道前三个问题毫无用处,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小课就此终结的事实。而最后一个问题,瑟拉米克迫切地渴望答案,但又无比畏惧,于是她只重新把嘴巴闭上,觉得自己像一条愚蠢的金鱼。
      “你们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没有一点漏洞?”Z又抿了一口茶,放下筷子,“任何人只要愿意观察都能得到答案。数学均分突然提高?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小话?课间总有人跑到你的桌子前问题?你们只该庆幸,目前我是唯一一个愿意观察的人。”
      瑟拉米克的脑袋随着一句又一句的问话,一声又一声的上扬音调而越埋越低,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您……您没有告诉——?”
      Z没让她说完:“我自己的班,我自己管。当然我的学生本来也应该我自己来教……”
      瑟拉米克等着他把话说完,然而Z就停在那里,似乎不在意话音的落脚点,也不在意悬在半空的惩罚会给瑟拉米克带来怎样的紧张不安。然而后者对惩罚的不安像泡沫一般一颗颗无声爆裂消散。最糟就是白大褂,她对自己说,尽量屏蔽脑海中金吉和徕泽倒下的身影。也许是离结局越近,就越发不顾一切,瑟拉米克此时的逻辑脱离了平时克制缄默的轨道开始飞速运转。她可以面对惩罚,但她面对不了Z的嫌恶与鄙视。这是第一个正视她并看到其中潜力的人,是少数愿意拉她一把给她一个全新平台的人,是曾经带着希冀说她可以有一个光明未来的人。瑟拉米克死死地抓住着一个个瞬间,星星在某些时候可以是一片汪洋,而这些时刻则是她小小的浮标,让她不至于被淹没。这些时刻让她,瑟拉米克,在家中默默忍耐多年后,在无数次看着艾佩尔如归巢的小鸟被叔叔阿姨迎回家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一位关切的长辈,一处归属。她的内心尖叫着对失去这一切的恐惧,但她挺直了肩膀:“老师,我无意冒犯,但您讲课的速度对大多数人来说实在太快了,后面的知识点越来越难,仅靠课前预习掌握住几乎不可能。我知道您只想让我们尽快上手习题,避免在考试时失误,但如果不把基础理顺这很难做到。您要赶课,也要完成指标,所以我想帮您分担这些琐碎的地方,但我不会撒谎,所以我坦白,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再看到班里同学因为绩点被扣掉崩溃了。在那样的气氛里,整个班的状态只会下滑。”
      最后一个爆破音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尾音仍颤动着悬在耳边,瑟拉米克被这片刻颤动惊醒,逻辑又回到平日的轨道上,刚刚的决心随着空气中被撕裂的口子一点点溜走。她倏地闭上嘴,后槽牙狠狠地磕在一起,在胃里带起一阵令人不适的搅动。
      沉默,瑟拉米克没敢抬头看Z的表情,因此在对方再次开口时,她不由为Z声音的和缓而吃了一惊:“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你也很诚实,比起帮我,你想得更多的是你的同学。这个出发点不坏,而且我看到了你们努力的结果。没有老师会抗拒班里成绩提高。但是——”瑟拉米克的肩膀紧绷起来,这就是那个转折了,然而Z久久没再说话,她小心地抬起头。Z的目光越过瑟拉米克的耳侧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后者努力辨别着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神情,纠结,怜悯,厌恶,但这些词都太单薄,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种质地更粘稠浓厚的东西。她在大脑中挖掘着自己积攒的旧语,想要找到那块缺失的拼图,然而Z已经继续说话了。
      “你知道你帮助的那些学生到高年级绝对不会再碰和数学有关的东西?是,”看到瑟拉米克张开了嘴,Z举起一只手,“她们有四年要面对那些考试,牵扯到绩点,而且最后还有分科考试,我清楚这些。但是你想过为什么她们原本会偏科吗?数学是一门需要花大量心思和精力的学科,在这里你同时是发明家,是创造者,还是高级探员等等。这不简单。而很多人,哪怕她们试图去做了,也会在最后一刻退缩,难以调动全部的脑细胞,转而退往更安全也更容易的庇护所,语文,外语或历史之类的文科。你拽不动不愿走路的人,或者说你只能拖着她们走一小段路。这就是为什么星星鼓励每个人独立发展,因为这是最经济,最高效的途径。你慢慢会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试图把所有负担全移到自己的肩上,总有一天你会被压垮,而没有人,记住,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你。我相信你比这聪明,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恳切地听着,她听出了Z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关切,但这番话中有些东西,仿佛化学方程式中小小的错误符号,扰乱了原本光滑平整的液面。她喜欢听Z在描述数学时的热忱与执着,毕竟这也是她自己最热爱的学科。但它真的在各方面凌驾于其他学科之上,同时也让这门科目的学者更加优越吗?瑟拉米克想起欧茨在说起语言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想起昨天两人刚刚取回,此刻正静静躺在宿舍里的木源纸书。但这不是别人的观点,而是Z的,Z有智慧,有阅历,他领先了自己太多太多,瑟拉米克难以想象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种种疑惑和不解在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形成一个个小结,被细绳串起,稍微一拽就引发一阵头疼。她决定先不去理会它们,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说了些感激的话。
      Z又喝了口水,开始从手边的一摞书中抽出教材,瑟拉米克知道这代表自己可以走了。她站起来,转身正准备离开,然而Z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们那个小课,要更谨慎些。”
      瑟拉米克惊讶之下猛地回头,只感觉自己的颈椎发出虚弱的抗议。她看到Z抬起头,在这次谈话中第二次直视着自己,只是脸上带上了一点笑意:“我能看出来你没打算就这么叫停。也好,班里的成绩也确实提上来一点。但尽量别让她们课间表现得那么明显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Z又重新低头看着教材,瑟拉米克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可以走了。她下意识像平常一样礼貌道谢,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直到站在走廊里,迟来的激动与兴奋才慢慢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注入她的大脑。Z让她们继续上小课,Z说她的课把班里成绩提上来了,也许,瑟拉米克难得放任自己想得更远一些,也许Z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为自己感到自豪。她脚步飞快地朝教室走去,平日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安的走廊现在看起来亲切又舒适,瑟拉米克想起她和欧茨读过的那些故事,只感觉这条再普通不过的路,是属于自己的“朝圣之旅”。

      然而欧茨的反应却让瑟拉米克失望至极。小花栗鼠明显不认为Z对她们的小课有多么欣赏,并毫不留情地点出了他话语中的偏见:“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学不会数学时因为临阵退缩,其他科目都是‘更安全也更容易的庇护所’……前面他之所以恼怒,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能力还不如一个一年级学生,而后面他又平复下来不过是由于——”
      她们课间操的队伍即将跑过主席台,欧茨闭上嘴,两人都目视前方,跟着口号声竭力迈动双腿,等到了主席台前,全班同学开始大声喊口号:“快班一班,属我最强!快班一班,非同一般!”瑟拉米克只感觉嘴巴碰在已被水蒸气浸湿的口罩上冰冷而黏腻,口腔内壁又干又涩,她尝到了湿漉漉的水汽和尘埃泥土的味道。近来连续的降雨不仅没有让天空变得晴朗,反而带来了无法穿透的薄雾,牛奶似的把一切浇灌成凝结的白色。欧茨认为这压根不是雾,而是空气污染严重,又被水汽聚拢后产生的现象,说自己家那边就经常会见到。瑟拉米克尽管有些怀疑,但她不得不承认,这和家乡树林间迷蒙的雾气的确不太一样。不是用手指轻撩就散开的纱,而是一层橡胶似的薄膜,再怎么驱赶也只能在其上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指印,几秒钟就痕迹全无。
      “不过是由于说话的人是你!瑟拉米克,”队伍跑过主席台,欧茨仿佛没有被打断地继续道,只是气息短了不少,“你总是很礼貌,又谦虚,恰到好处地捧起了他那颗虚荣心。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因为瑟拉米克口罩上的双眼瞪大了,欧茨不耐烦地挥挥手,“但恰恰因此,你很真诚地尊敬他,所以他才平复下来。而且这件事对他又没坏处是不是?班里的数学成绩确实提升了,我敢发誓,同时提升的还有他的个人信用。别忘了它们是挂钩的。现在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说实话我已经在重新考虑小课的事了……”
      “所以Z一说他支持你立马就开始反对?欧茨,这本来就是你的主意!”瑟拉米克难以置信道,她开始有些生气了。欧茨不仅不为她逃过惩罚而高兴,反而故意挑刺般一遍遍让她重复和Z的谈话,又一点点剖析每一个细节,大到Z到底有没有打算上报,小到Z选择喝水在谈话中留白的时机。开始瑟拉米克还能配合,但现在,某种气恼混杂着委屈的情绪慢慢啃噬着她的神经,尽管她绝对不会承认后者。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欧茨顿了顿,“本来我们是在规则边上的小团体,但现在,我突然感觉我们只是计划中给他‘分忧’的一部分——”
      “你是说,”瑟拉米克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抑制怒气,“本来整件事像一个刺激的冒险,小小的反叛军对抗整个星星?然后Z知道了,所以这就夺走了乐趣?抱歉,但我以为我们的初衷是让小星星们不被不必要地扣掉绩点。”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越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线,因为欧茨口罩上的眼睛一下没了神采。小花栗鼠在跑步时不喜欢戴眼镜,理由是顺着鼻子下滑还起雾,于是就像每个近视的人摘掉眼镜后一样,一双眼睛微微有些失焦,在欧茨身上更像迷路的小孩。瑟拉米克总在这时会无意识地对对方更包容一点。现在欧茨不说话了,只直视前方和着口号跑步,一双眼睛把情绪抹除干净,瑟拉米克都能想象出她口罩下方紧抿的嘴唇。这幅空白且毫不在意的神情在平时很能惹人生气,但在湿润的雾气中则不太相似,加上因运动岔气而泛红的眼眶和额头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看起来像——瑟拉米克在大脑中搜索着,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比喻,小花栗鼠就是小花栗鼠,只是,她又瞥了一眼欧茨,现在更像一只丢了松果又找不到家的小花栗鼠。
      她有心想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从前两人有争执都是欧茨毫无顾忌地把情绪发泄出来,一条条把逻辑甩到自己眼前,这反而让自己有了宣泄口,两人把事情都理顺了,也就没事了。但今天则不同,瑟拉米克不由后悔自己非要提“冒险”“反叛”的字眼,就像那个旧语中的词——“口不择言”。虽然她和欧茨的盟友关系已经很稳固了,但总有一些话题是两人默契绕过的。比如“盟友”的定义,高年级男女共课,毕业后的去处,再比如艾佩尔和弗洛尔。这些话题就像是一片空地上的铁丝栅栏,她们可以在这之间唱歌跳舞奔跑,只要不触碰那些铁丝,只要不去提醒自己那些限制和禁忌,因为一旦不慎碰上,其上的倒刺便钻入皮肤,障眼法褪去,钝痛袭来。她们仍可以继续奔跑玩笑,但头脑中的某个角落会不住地浮现出铁丝上的锈迹和鲜红。
      两人在沉默中跟着队伍跑步,然而就在第二次跑到主席台前,瑟拉米克瞥见惊讶取代了欧茨眼中的一片空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瑟拉米克瞬间知道了理由——在拐角树篱的一个空缺处,一根小小的树枝斜斜插进泥土。多尔的信号。瑟拉米克只望了一眼就扭头看向欧茨,这次两人对视了片刻。刚刚的争执被抛在脑后,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不安与恐惧。

      “现在?”瑟拉米克小声问,课间操结束,她们跟着队伍往操场外走,冬季跑完操实在太闷,口罩又不能摘,瑟拉米克把外套拉链拽到下方,仅让末端扣在一起,总算有所缓解。
      “等回教室,”欧茨也小声说,不管之后想接水去盥洗室还是趁大课间去任何地方,首先跟着队伍回教室是必须的,“然后——”
      但欧茨没有说完,话音猛地断在空气中,瑟拉米克几乎听到了小小的“啪”的一声。她抬起头,鲨鱼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刻瑟拉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第一个念头是:Z还是告诉他了,我的惩罚要来了。平日里她和欧茨在闲聊中毫不掩饰对鲨鱼的厌恶,对那些追随他的小星星表示不解并想了一万个理由,列数鲨鱼的恶劣,指望着它们能唤回那些小星星的理智。但在这一刻瑟拉米克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她们那些小小的计谋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低能。鲨鱼不算高,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你面前时,你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冷的残酷与暴戾源源不断地从他每一个毛孔发散出来,几乎形成某种特定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犹如实质般凝结成一根针,缓慢刺入指甲的缝隙。瑟拉米克忍不住稍稍畏缩一下,立刻又鄙夷自己的懦弱。
      “校服拉链拉上,”鲨鱼开口了,声音丝滑,瑟拉米克只觉得一条蛇刚刚从自己的后颈绕过,“现在。”
      瑟拉米克动手去拉拉链,然而手指有些颤抖,第一次反而把锁扣弄开了,整个队伍此时停了下来,她能感受到全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第二次她总算把锁扣并拢,拽住拉链往上走,竭力不让自己的手抖得太过明显。
      “继续,等着我帮你吗?拉到下巴,”鲨鱼说,似乎对四方的目光毫不知情,但瑟拉米克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愉悦,“快班学生不至于是故意违规,先给你个警告,扣五个绩点,下次再犯,就按正常仪容仪表处罚。”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逐渐升起的愤怒加上之前的耻辱让她全身颤抖得更加剧烈,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乖顺的木偶般僵硬地立着,心里某处却仿佛被暴力闯入,肇事者不顾满地狼藉就拍拍手离场,留下她自己徒劳地捡拾着碎片,它们刚刚还属于一个无损的心脏。
      后背被轻轻推了一下,瑟拉米克猛地躲开,下一秒才意识到是欧茨在提醒自己往前走,队伍已经开始移动了。她不由有些愧疚,又想掩盖自己的惊吓,但欧茨只看着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肘,这次瑟拉米克跟着她往前走,几步之后终于放弃抵抗,让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倚上欧茨。后者没说话,只是把手收得更紧一些,两人跟着队伍走向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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