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不御

作者:缚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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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乐(一)



      眨眼的一瞬间,眼前黑白色的场景里鲜活各异的色彩晕染开来,蛰伏的死亡之地悠然苏醒。言语声、人影、草木都向孟若渔袭来。

      多年前,亭台水榭、优雅别致的丞相府铺展在孟若渔的眼前。下人们一边闲谈一边打理着庭院,丫鬟仪态端庄,在一个个厢房里进进出出。

      “你个逆子!”正厅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呵斥声。孟若渔悄然上前,一看究竟。

      一个十多岁还稚气未脱的少年拱手抱拳,挺直了脊梁跪在大厅中央,不卑不亢。少年星目灿然,鼻梁英挺,朱唇贝齿,雅正又透露出傲骨。

      “父亲,‘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戴震)。心系庙堂,胸怀天下,才是大丈夫所谓。”他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望着面前覆手而立的父亲,“父亲不该为党派之争陷害御史大人,他一心为民,并无过错。”稚嫩的声音却表达出凛然正气。

      “哼,你这意思是你老子我是小人了,那御史才是好人!”站着的中年男人怒目圆瞪,呵斥跪在地上的少年。

      “是。”少年一瞬不眨地看向男人,“父亲这样即歹人所为。”

      “你个逆子!”男子将手中紧握的茶盏掷出,一声闷响,瓷杯应声而碎,砸在少年的额角。

      血珠顺着少年的额头留下,留下赤红的血迹,一颗颗滴落在地。少年却仍不置一词,蹙眉跪在原地。

      “反了你了!”男子拂袖离去,“我所为凭你阻挡不了。要跪便跪到底!”

      大厅寂静下来,只有少年还跪在原地。傍晚的斜阳在地上映出他瘦小却坚韧的身影。

      孟若渔有些不忍,在少年面前蹲下,想去抚一抚那伤口,可只是碰到虚幻的人影。

      她看着眼前抿紧唇瓣的少年,喃喃自语,“孩子,你为何如此忤逆父亲呢?”

      不一会,眼前的少年渐渐消散,场景变换。

      “御史大人贪赃枉法,欲图谋反,诛九族!特命尚书大人前往,捉拿罪臣。”一到圣旨破空而来,尚书府众人跪倒在地,低眉颔首,接此圣旨。

      只有角落里那个小小少年怔愣在原地,木桩子一般站着,不愿发生的事终归还是到来了。

      “小儿,你为何不跪?”来宣旨的公公撇了一眼少年,扬起下巴问道。

      “这孩子不懂规矩,还望公公见谅。”少年身边的母亲赶忙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地上跪好。

      少年却浑然不觉,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眼底浮起一抹赤红。

      父亲带着士兵前往御史府,临走特地吩咐众人看好少年。

      少年机敏,使计逃过看守,翻墙出府,抄近路向御史府赶去。

      先生是好人,不能死,他不该背这莫须有的罪名,还是自己的父亲亲自嫁祸的。

      少年一路狂奔,脑子里浮现出他和先生的第一面。

      御史大夫沈经年先生算得上少年的半个夫子,他们的缘分要从那次茶馆相遇算起。

      一次少年贪玩出府,去了茶馆听曲儿。偶遇一个小贼被馆内壮硕的小二捉住,在店里吵吵嚷嚷。

      “你个小贼,偷钱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小二拧着那个瘦弱的小贼的胳膊,吆喝着,“真是找打!”

      说完,便撸起袖子要动手。

      “大爷,您行行好。家里老母垂危,无钱医治。小人实在走投无路,您可怜可怜小人。”小贼几近哽咽,瑟缩着瘦弱的身子,宛如一个弓起身子的虾米。

      小二恍若未闻,一脚便要踢上去,却被两个同时发出的呼声止住。

      “手下留情——”

      “慢着——”

      少年甫一进茶馆便撞见了这一幕,一时情急,呼喊出声。

      同时,还有一个疏朗的男子之声在雅间的竹帘后响起。

      小二看向进门的少年,“哪来的毛头小子,我不动他,难道你来替他还?”他揉揉鼻子,“十两银子,你小子还得起吗!”
      少年在怀里找了找,满打满算一共三两碎银,一时窘迫。

      “哈哈哈哈,”小二讥诮地笑起来,“穷小子一个,逞什么英雄。”说完啐了一口。

      “在下这里有十两银子,便替这小贼还了他偷的钱。”竹帘后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雅间里,一个随从走出来,拿出一袋银两递给小二。

      这时,小二才骂骂咧咧地作罢,甩开小偷,拿着抹布走了。

      小贼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走到帘子外,嗵的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谢大人相救。小人无以为报。”说着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哭腔。

      “无妨,莫要再行这等事,去找个活计营生,孩子。”帘子里的男人淡淡说道。

      “是!”小贼又鞠了一躬,匆匆离去。

      “方才多谢先生。”少年走到竹帘前,抱拳鞠躬。

      “哈哈哈哈,”帘子里的男子轻声笑了笑,“孩子,你为何谢我?”

      “谢先生解小辈一时之窘迫。”

      “你这孩子倒十分有趣,我问你,你为何要帮刚才那个小贼?”

      “无甚原因,该帮。”少年俯身一字一字回答。

      “何为该与不该?”

      “我心所向,即应该。”

      “好一个‘我心所向’。”男子朗声笑起来,“那刚才你觉得是何人之过?”

      “世道之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此而已。”

      “好个大胆张狂的后辈,你且进来。”

      少年无惧无畏,端端正正地走进去,看向屋内的男人。

      男子一席青袍,墨发簪起,留着一把胡须。他徐徐啜饮杯中清茶,一举一动雅正磊落。清雅质朴,却透露出华贵和正气,给人以压迫感。

      男子的官帽放在一旁,少年虽不识得男人身份,却也知他不是一般人。

      “坐下吧,今天老夫请客。”男子示意少年坐下,眸中含笑。

      “晚辈萧成彻。敢问前辈何人?”

      “萍水相逢,何必知之。”男子伸手,捋了捋胡须。

      那天萧成彻和先生谈论了许久,上至朝堂市井、下至人情百态,十分投机,堪称忘年之交。

      自那以后,萧成彻时长揣度先生何时会去茶馆,早早守在那里。一来二去,先生做起了他的夫子,教会他许多治世之道、为人之法。

      “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便是夫子交给他的道理。

      后来,他才知道夫子是当朝御史大夫沈经年,自己父亲的政敌。

      他自幼聪慧,虽年少但也对朝堂之事略知一二,自己父亲权欲熏心,失了本心,为官只为私利。

      那天,他恰好听见了父亲和同党派的官员在密谋嫁祸御史谋反之罪。

      他知道夫子是为国为民的清官,也不愿父亲在泥沼里越陷越深,顶撞父亲,想要阻止一切。

      却发现,自己太过天真,这一切皆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转,最终抓捕夫子的圣旨还是宣了下来。

      该如何?他能做什么?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阻挡不了,什么都拯救不了?

      他一个劲地狂奔,只想着再跑快点,再早一步。

      等他赶到御史府邸时,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颊和双眼,还是来晚了。府内大乱,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踉跄着走进几步,颓然地跪倒在地,痴愣愣地看着赤红的火光。

      忽然,一阵微弱的哭泣声唤醒了他,他循着声音来到一个僻静的墙角,脚下一滩血迹,沾湿他的靴子。

      一个背部被砍伤的女子护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气息奄奄,她伸出血淋淋的双手紧紧地攥住少年的衣角哀求道,“公子,求你,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御史大人是个好人,他的孩子不能死啊。求…求您。”

      女子呕出一口鲜血,还是紧紧地抓住萧成彻的衣袍,留下一个血手印。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少年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口好似被刺痛,双手颤抖地接过女子怀里的孩子。

      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女子便松了气力,再无声息。

      萧成彻用颤抖的双手为女子轻轻掩上双目。

      他抱着怀里昏倒的孩子,再回望了一眼府邸和里面执刀的士兵,咬紧牙带着孩子开始狂奔,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一直跑,直到跑出皇城,来到荒僻的城郊,再无人声,他才敢停下喘口气。

      该去何处?

      他抱着怀里的孩子,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孩子面色绯红,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烧得滚烫。

      不行,要去寻个住所。

      他又顺着河流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一架马车,停留在河边,依稀可辨人影。

      萧成彻小心翼翼地上前打探。

      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正盛了河水回到马车上。

      “大娘。”萧成彻唤住妇人,“大娘,我小妹她发高烧了,还求您救救她!”

      萧成彻跪在地上,将头狠狠磕到地面。

      “好,好,孩子,快起来。”妇人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两个孩子,并未多言。她赶忙扶起萧成彻,接过孩子,抱到车上。

      车内还有一位男子倚在车上小憩,看来是一对夫妻。

      “你在这里歇息,我去熬些退烧的汤药。”妇人转身下了车,在车外生气了火。

      男子也悠悠转醒,看着发烧的小女孩,将孩子安顿在车榻上。

      “小公子,坐下歇歇吧,别太着急。”男子佝偻着脊背,却敦厚纯良,一个庄稼汉的模样。

      萧成彻靠在座位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榻上眉头紧蹙的小姑娘。

      她额头留下颗颗汗珠,低声呜咽着,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可怖的梦魇里挣扎。

      萧成彻不忍地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发顶,取下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瓷哨吹出一个小曲,悠悠曲声中,小姑娘渐渐平息下来,紧皱的眉头松开,呼吸渐缓。

      这样小的孩子,便遭逢这样的变故,这就是父亲造下的孽障。

      月光从车窗倾泻而进,打在地板上,破碎一片。榻上的小姑娘静静地睡去,可醒来又该如何面对这家破人亡、亲人逝世。

      愧疚、悲苦交织在萧成彻的心头,虽不是他所为,但终归是自己的父亲所为。他将这孽业算在自己头上,一遍遍鞭笞自己的赤子之心。

      过了许久,妇人熬好了汤药,让小姑娘饮下。

      小姑娘沉沉睡去,萧成彻将自己一直佩戴在胸口的雕刻成公鸡模样的瓷哨取下,戴在了她颈间。想着如若此生还能够再见,便以此为证。

      忙碌许久,一夜过去,已近破晓时分。

      “小公子,我们两口子此次要迁家去往江南,你们两个要如何安顿?可有亲人?”

      “大娘,我们家遭变故,我一人在外漂泊无妨,但不忍小妹跟着我受苦。还求您收留她。”他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响头,一直低着头不愿起身。

      夫妻两人恰好要离开京城,让这小姑娘随他们前去,倒脱了险境。

      “唉,可怜的孩子。我们膝下无子,便带她一同去吧。”妇人点点头。

      男子扶起跪地的萧成彻,“那小公子要怎么办?”

      “我无妨,怎样都可以活下去。”

      “谢谢您。”萧成彻扯了谎,但他要给这个小姑娘找一处归所,不被父亲发现的归所。

      “那我便离开了,大娘,你们保重。”萧成彻来不及停歇又赶回城里去。

      他清理了自己身上的痕迹,想要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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