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最后的审判

　　事件发生在我高祖父，赫尔比克皇帝执政中期的时候。关于这起事件，你不会在亚特拉的历史学课本上看见，也不会听历史系的学生或教授提及，因为这从思想上动摇了帝国的统治，而这起事件，也直接导致了霍恩伯格的崛起。

　　它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只名叫莱恩·里德的亚雌刚产下一枚虫卵。半个月后，虫卵破壳，孵出一只健康的雄虫。按帝国的规定，六年后，这只雄虫要被送到雄保院，统一看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雄虫不会给里德的家庭造成任何经济上的困难，甚至给他带来了一份丰厚的补贴。

　　然而在幼虫孵化后的第七日，负责清扫街道的清洁工在垃圾桶旁发现了幼虫已经干瘪的尸体。经医学专家的鉴定，幼虫系非自然死亡，而是遭抽打而死。而施暴的一方正是幼虫的雌父，莱恩·里德。据悉，他是因为不满雄主的暴力对待，出于报复的目的，杀死了自己的幼虫。

　　“我所做的，正是雄虫对我所做的。” 法庭上，莱恩·里德为自己辩护道，“我只是提前将罪恶扼杀于摇篮，免得我的幼虫以后成为他雄父那样的东西。”

　　莱恩·里德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然这起事件却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帝国大学的多名学生与教授上街抗议，要求废除雄保院和雌戒所，并给莱恩·里德争取缓刑。而时任历史系主任的佛雷德·罗杰教授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造成雄保院和雌戒所本身的，正是列恩海姆的帝制制度。他在帝国大学发表了这样一场演讲，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雄保会保护的从来不是雄虫，而是其背后的列恩海姆家族和贵族派雌虫。他们利用所谓雄虫至上主义控制雌虫的思想，再用雌戒所这种暴力组织镇压雌虫的思想。如果我们不从根源上废除帝制，那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将永远活在这两团乌云之下。”

　　演讲之后，成千上百的雌虫，无论是学生，工人，商人，还是军雌，聚集到了格涅那林宫的广场前，静坐示威。除了雄保院及雌戒所的问题，这次游行还要求皇帝退位，重组政府。赫尔比克皇帝于是派出军队镇压，双方交火激烈，造成死伤无数。负责镇压的那位年轻将军，正是克莱尔·霍恩伯格的祖父。他忠实地执行了任务，奠定了霍恩伯格在军部崛起的基础，而不少抗议者或被逮捕，或被流放，倡议者佛雷德·罗杰更成为了臭名昭著的通缉犯。

　　“在同事和朋友的掩护下，罗杰教授与另外二十名学者来到了瑟伦梅尔要塞，并乘坐自由者号开始了漫长的星际流亡。得益于天体物理学家鲍曼教授的研究，他们花了十三年找到了位于K75小行星附近的虫洞，并在进入后，幸运地找到了可供居住的星球—— 我们的奥古吉埃。这之后，被流放至偏远星的雌虫们，便在向导的指引下，开启了近五十年的星际移民。”

　　旁白结束后，屏幕上的虫洞照片被一张二维的星图替代。星图中央画着一个黑色的圆，以示黑洞之所在。

　　“但奥古吉埃并非全然安全的岛屿。这里虽然远离厄尔萨斯虫的威胁，但黑洞的引力却无法忽视。”

　　旁白的声音继续道：“如果我们把黑洞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的太阳，就像一条小船，在漩涡边缘打转。离得太近，它就会慢慢滑进深处。那时候，太阳会像熄灭的灯一样消失，奥古吉埃也会永远地失去光明。根据科学家的计算，两百三十年后，就是我们离开奥古吉埃的时刻。我们或许在其他行星上建立我们的基地，或许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下一个奥古吉埃，而最后的选择，将交给你们和未来的奥古吉埃虫族。”

　　放映结束后，观众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席。我看了一眼安西塔尔德，他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屏幕，雕塑般一动不动。

　　“这片子我看过很多遍了，很多很多遍。我还是个幼虫的时候，他们就给我放这个。”

　　我们回到广场上，那帮幼虫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阳光无阻无拦地照在巨大的行星雕塑上。经过的时候，我数了数，有四块主要的大陆，集中在北边，而南边则是一片汪洋。安西塔尔德点了支烟，自顾自地抽起来。他给了我一支，我没有拒绝。一开始很呛人，但我很快体会到那种神经放松的美妙。我是从那时染上烟瘾的，这加速了我身体的崩溃，不过那时候我需要做点什么，否则难以释放的压力会把我的心脏压垮。

　　“你出生在这个星球上。” 我说。

　　“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安西塔尔德靠在雕塑的基座上，望着深蓝如海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烟：“后来他们把我派到亚特拉，我那时候很高兴，觉得自己可算解脱了。但没想到，是个更糟糕的地方。相比起来，奥古吉埃简直是梦境般的天堂。”

　　我没有评论，只是将烟吸入肺中，又将这股灼热的气体连同体内的叹息一起吐出来。

　　“我在亚特拉待了四十年。” 安西塔尔德说，“他们管这个叫催化。奥古吉埃提出一个构思，由亚特拉的去执行，一个实验，原本需要四个月完成，这里只需要一个月。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亚特拉已经被你们渗透成了筛子。” 我拿出嘴里的烟，看着他：“如果这里跟亚特拉差着五百年，而你们的文明又在被黑洞威胁。那为什么不直接军事摧毁列恩海姆王朝，回到原本的星系？”

　　“因为厄尔萨斯。” 安西塔尔德说。

　　我笑了一声：“一个比亚特拉先进五百年的地方，还怕厄尔萨斯这种原始虫？”

　　“你是真的无知。” 安西塔尔德把烟在石台上按灭，弯腰俯视着我，“你知道一个种族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创造。” 我说。

　　“错，大错特错。” 安西塔尔德冷淡地说，“所有的生物，你我在内，最本能的欲望就是复制。”

　　他开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近乎呓语般说道：“你可以想象吗，一样的意志，无限的繁殖。能量不会被浪费，唯二的念头就是吃和生。吃吃吃，吃所有能吃的，石头啊，星球啊。如果没有吃的，那就吃同类，吃自己。而保留亚特拉，是因为厄尔萨斯不吃你们，就要吃我们。”

　　“你们的解说词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隔着那么多光年，如果它们不顺着虫洞爬过来，应该吃不到你们头上。”

　　“因为那是给虫崽子看的动画片。” 安西塔尔德又晃出一根烟，气急败坏地塞进嘴里，点了几次火，总算是点着了。他深深吸了口尼古丁的芬芳，喷出一大团刺鼻的烟雾。

　　“你知道吗？” 他取下护目镜，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他呲起嘴，喷着唾沫，一字一顿说：“母皇在看着你。”

　　那只巨大的复眼在我的脑海内缓缓升起，而那声恐怖的呼唤再一次于我耳畔响起。

　　“艾尔兰德。”

　　它，或者她，知道我的存在。这是不可逃避，不能否认的事实。

　　古老的神话里，直视神的躯体会灼瞎凡人的眼睛。我看着安西塔尔德的双目，开口道：“你见过母皇。”

　　技师重新戴上护目镜，一路风驰电掣，驱车带我来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被铁丝护栏围住，空地中央是一座高入云端的白色巨塔。在巨塔的周围，环绕着十几个直径数米的雷达装置，宛如一只只巨大的眼睛仰视天空的尽头。

　　“恶魔之眼，或者又称索伦之眼。” 安西塔尔德说：“罗杰那个老头是《指环王》的书迷，所以装置落成后，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没看过那本书。” 我说。

　　“一部人类的小说。两个小矮人拿着恶魔戒指，把戒指丢到恶魔地盘摧毁的故事。” 安西塔尔德说，“罗杰以为他是虫族的甘道夫，还给自己起了个什么甘虫夫的网名。”

　　为了不触动他敏感脆弱的神经，我没问甘道夫是谁，而是问这个装置是什么用途。他回答依旧简洁，四个字，监视母皇。

　　“两个星期前，探测器就收不到她的意识信号了。要么是睡了，要么是死了。” 安西塔尔德说，“但亚特拉边境的厄尔萨斯虫潮没退，死的可能性比较小。”

　　“我以为母皇是永生不死的。” 我说。

　　“母皇是个代称，所有得到母皇意识传承的厄尔萨斯雌虫都是母皇，懂了吗？” 安西塔尔德又拿出了一根烟开始抽。这一路上，他已经抽掉了半包烟。比起担忧厄尔萨斯的威胁，我更担忧安西塔尔德在我面前发疯。他看上去精神不稳，而对精神不稳的雌虫，可能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他就扑上来把我撕成了碎片。

　　“十年前，他们找到了据说是虫巢的地方。那时候我刚去亚特拉不久，就接到命令，和另外几个家伙组成调查团去一探究竟。” 安西塔尔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就在我们的飞船启动后不久，副驾驶就把主驾驶给吃了。字面意义上的吃。我开枪打死了那几发疯的家伙，准备自杀的时候，她对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我问。

　　“吃。”

　　安西塔尔德轻飘飘吐出一个字，笑了笑，手移到眼前：“所以恢复清醒后，我抠瞎了自己的眼睛。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因为无法承受吞食同类的罪责，所以自残忏悔吗？不过他精神力强大，眼睛能不能看见，其实并不影响他行动。

　　我抚摸着右臂的伤疤，闭上眼，想起安东尼斯临死前的画面。这么说，其实不需要精神印记，母皇就可以操控我们所有人，只是她没这么做而已。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又为什么突然地消失，我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既不知道答案，也没有胡乱猜测的依据。而摆在我面前的，则是一个比母皇更具体的问题。

　　奥古吉埃究竟要做什么？

　　“那我是不是可以假设，有一个假设的文明为了不被另一个假设的宇宙虫子吃掉，而选择饲养另一个文明，让其作为虫子的饲料，好不让虫子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我问。

　　“我为你骄傲，艾尔兰德。” 安西塔尔德转过身。我于是看着他的脸变成另一张我所熟悉的，熟悉到陌生的脸。在首都星的军事纪念馆，威廉尔特中尉就对我说过同样一句话，虽然这话是我让他说的。那是我感到欣喜与快乐，但现在的我只有战栗和愤怒。

　　“威廉尔特中尉是你假扮的？” 我问。

　　“威廉尔特只是一个代号。” 安西塔尔德说，“你知道我们可以随便拟态成需要的东西。” 他向我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而亲爱的艾尔兰德，我们关注你很久了。”

　　我以为我会责问他，但我思考良久，最后只问了一个极不相干的问题：“所以你，不，你们那时给我的书，真的是禁书？”

　　“那些是罗杰教授给你挑选的。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恐怕在亚特拉确实是禁书。” 安西塔尔德说。

　　“那些书被没收的事，你们也知道？” 我问。

　　“教授认为你已经知道你该知道的东西了。” 安西塔尔德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另外四只雄虫也在我们的候选名单上。本来我们对你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出乎我们的意料，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雄保院洗脑成废物的。”

　　“再给我一根烟吧。” 我说。

　　安西塔尔德拿出一根，递到我嘴边，我看了他一眼，张嘴含住。这回他一次点着了火。我看着烟雾袅袅升起，感觉头脑里也是一片混沌的迷雾。

　　世界的真相是，萨巴斯死后，我就活在谎言里。善意是谎言，婚约是谎言，友情是谎言，同情是谎言，怜悯也是谎言。我的生活，包括我自己，就是由谎言所构成的。

　　“无论如何，你有我的感谢。” 我拿出只剩一小截的烟蒂，慢慢说，“那些书救了我，让我的日子不那么无聊。我还是那个问题，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们的甘虫夫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安西塔尔德又恢复了戏谑的冷静，“我的工作只是替他说出这些恶心的真相。”

　　“那么这意味着，我的代理人面试通过了。” 我靠回轮椅的椅背。这个奥古吉埃产品比我原来的木头椅子舒服太多。

　　“你还差个合同。” 安西塔尔德说。

　　“我明白了。替你们管理着亚特拉，让你们免于被厄尔萨斯侵扰的灾祸，好在平静与安全中研究出逃离黑洞的法门，延续你们否认的，乔凡尼的文明与后裔。” 我看着他，“但我请问，我为你们做这样多的事，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得到什么？” 安西塔尔德问。

　　“我要成为亚特拉最后一个皇帝。” 我说，“顺便再给我来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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