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岚之希

　　叶希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四周空无一物，寂静得令人窒息。忽然，一束光划破了黑暗。他抬起头，看见心衰之前那个十五岁的自己站在那里。

　　少年穿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瘦小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可他的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眉眼间透着与他脆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开朗和活力。

　　“哟，你来了？”少年看着现在的叶希，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是与老友重逢，“我猜你早晚会想起我，怎么样？生活过得还行吗？”

　　叶希愣住了，双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十五岁的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模样——笑容中藏着一份纯真的执着，那是现在的他已经彻底遗忘的东西。

　　“你怎么不说话？见到我吓傻了？”少年笑了笑，挠了挠头，“我知道，我长得帅一点。你也别太嫉妒，毕竟咱们是一个人嘛。”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希，头微微歪向一边：“不过你现在这样，和我十五岁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我那时候还觉得，未来的叶希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叶希的喉咙紧了紧，终于挤出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少年笑着打断了他，语气轻松得让人心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你确实还在活着，不是吗？”

　　叶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嗓子像堵住了一样，只能低声吐出几个字：“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闻言，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那份明亮。他声音轻轻的，“为什么不开心呢？我们还活着呢！我以前以为我们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呢，但现在，我们都23岁了。多赚了那么多时间，我们因该做了很多东西吧？见过大海了吗？我们以前就一直想去看看。大海说不定会像张雨生唱的那样，能带走我们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少年笑着，眼神里透着期待：“还有，我们见到万里长城和故宫了吗？有没有到大学里去看看？有没有交朋友？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东西，想去追求的事？”

　　叶希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一样疼。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告诉少年，他没见过大海，没去过大学，甚至从未真正去追逐过任何东西。他的生活，似乎从未跨越出医院的病床、药物的枷锁和假笑的伪装。

　　叶希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的痛苦再也无法掩饰。他低下头，喃喃道：“我……什么都没做。”

　　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责怪，反而叹了一口气，“好吧，看来未来的我有点怂啊。连大海都没见过……不过，还来得及，不是吗？你可是活到了23岁呢。”

　　叶希抬起头，眼神中写满挣扎和疲惫。他沙哑着嗓子低问：“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活。”

　　少年伸出手，目光中透着一丝期待，“那就从头开始啊。先去见见海，看看大学，哪怕就从今天开始，做一件小小的事情。未来是你的了，不是我的。别让我失望啊。”

　　叶希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少年的手，光芒猛地一闪，少年微笑着消失在无边的虚无里。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病房白炽灯的刺眼光芒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梦中的少年话语犹在耳边，那一份坦然和未曾泯灭的希望，如同一根刺，扎进他的心中。他的胸口依然沉重，眼角滑下一滴泪。那个十五岁时的叶希，他仍然在某个地方等着现在的自己，等着他重新找回活着的意义。

　　“别让我失望啊。”

　　那句声音清晰地回荡着，仿佛在逼迫他面对一切。他闭上眼，想把那声音隔绝，却无法摆脱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心脏开始剧烈抽蓄，熟悉的刺痛瞬间蔓延到每一根神经。他的身体在发出警告，仪器的报警声尖锐刺耳，病房里充斥着无尽的冷硬机械声。

　　他的四肢被绑在床上，像被牢笼困住的野兽，挣扎无门。可最痛的不是身体，而是心里那无处安放的空虚和深沉的绝望。他闭紧的嘴唇轻轻颤抖，喉咙发紧，像是无形的手正死死掐住他的气管，连呜咽都难以发出。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想逃，他想哭，他甚至想拿刀划开自己的胸口，看看那颗机械与血肉纠缠的心脏到底还在不在。

　　秦泽明推开门，脸色微沉，快步走到叶希身边，“小希？听得到吗？你的心跳有点乱，我先给你打些强心药，你忍一忍，好不好？”

　　叶希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语气轻得像是飘在空气中的尘埃，“我觉得我快疯了，秦哥……让我疯吧。让它乱吧，至少这样，我还能感觉到……我还活着。”

　　秦泽明的动作顿了一下，手上的药剂稳稳打入静脉输液港，他低头看着叶希，眼底隐隐掠过一抹疼惜，“别说这种傻话，小希。心跳乱成这样，不用药可不行。”

　　叶希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只是苦涩地抿紧了唇。他的目光终于移向秦泽明，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脆弱，“秦哥，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这话让秦泽明愣住了。他放下针管，蹲在叶希床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会呢？小希，你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即使是现在，你也在努力的承受这一切，不是吗？你很勇敢，一直都是。”

　　叶希的目光微微颤抖了一下，鼻尖泛酸。他闭了闭眼，仿佛想要掩饰什么，半晌后才轻声道，“可是我好累啊。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秦泽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平稳的声音说道：“小希，慢慢来，喘口气，但别放弃。要不你和秦哥说说，想做什么？”

　　叶希垂下眼睛，目光暗淡，声音里带着疲惫和自嘲，“我什么都做不了。”

　　秦泽明的心像是被揪紧了一般，但他依然努力保持温和的语调，带着些许鼓励，“怎么会呢？你的数学很好啊。你可以去病房里找那些孩子，给他们讲讲题，教教他们，说不定还能让他们觉得学习很有趣。或者让星辰帮你带点画具过来，画点东西也好。不一定要做什么有用的事，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的事情，就已经值得了。”

　　叶希闻言轻轻嗤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讽刺，“为什么？”

　　秦泽明微微一顿，“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理由。小希，我不知道你问的‘为什么’到底指什么，也不敢假装懂你的痛苦。但我知道，活着本身，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意义。也许只是为了看一眼明天的太阳，或者听听今天的风声。”

　　叶希的笑意更冷了些，“我不过是一堆故障的零件罢了，哪里来的看太阳，听风声？”

　　秦泽明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也许你觉得自己是故障的零件，但在我眼里，你就是叶希。一个人，不是由身体决定的，更不是由疾病定义的。你说活着很难，但小希，有些难，也许值得试一试。”

　　叶希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开口，显然不想继续这场对话。可就在这一片沉寂中，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微弱的声音在回响。像是一颗被遗忘已久的种子，正缓缓地挣扎着发芽。他心里想着，十五岁的自己那么天真，连活过十六岁都不敢想，可现在已经23岁了。更离谱的是，他还成了家，虽然这段婚姻是一场互相利用和迁就。

　　但成家，终究是成家了，不是吗？

　　或许……给自己再多一个机会试试。即使最后的结局还是失败，也好过到了尽头，什么都没有做过。

　　眼泪无声地从叶希的眼角滑落，他侧过头，目光游离地盯着病房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冷冷清清地裹挟着他的疲惫。

　　秦泽明离开后，星辰推门而入，带着一盒晚餐，轻声唤道：“小希，吃饭了。”

　　“……不想吃。”叶希低声回答，语气淡得像一缕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可不吃身体恢复得更慢，你也不想一直待在医院里，对吗？”星辰的语气不急不缓。

　　叶希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有再反驳。当食物送到嘴边，他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他真的不想再耗在医院里了，那个被消毒水气味填满的空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没吃到半碗粥，他便放下了勺子，胃里翻涌着不适。他靠回床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不一会儿便疲惫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两天后，叶希的身体状态稍微稳定下来，医生确认没有大问题，便准许他出院。但他被要求每周到心理科复诊，林清岚一直陪着他出入医院。

　　因为放下了所有伪装，叶希彻底沦陷在情绪的深渊里，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主动开口和林清岚聊几句，甚至偶尔提起一些轻松的话题，让人一度以为他已经稍有好转；不好的时候，他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星辰怎么劝他、怎么哄他，他都像是听不见，只是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目光散乱而涣散，仿佛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家那边，林清岚用“冬天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为由，替叶希隐瞒了他的病情。春节时，叶希和林清岚都没有露面，家里人提出想来探望，却被她以“等小希身体好一些再聚”搪塞过去。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没有人再多问什么。

　　但只有林清岚和星辰知道，叶希的情绪就像一片埋藏在风平浪静下的暗流，稍有波动，便会以摧毁一切的方式突然爆发。

　　他的情绪波动极为不稳定，有时候像一片乌云在晴空下骤然炸裂，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出。他从不哭，也不喊，只是以一种近乎冷静的方式，将自己的情绪和痛苦摧毁在触手可及的事物上。

　　好几次，林清岚推开画室的门，看到他坐在画架前，手里握着剪刀，慢条斯理地将一幅画好的油画从中间划开。每一刀都精准有力，动作没有丝毫的愤怒，却让人不寒而栗。他的表情冷静到令人心痛，画布在他的手下迅速变得支离破碎，碎片散落一地，像一场无声却猛烈的风暴。

　　有些时候，他会放下剪刀，用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指尖深深陷入皮肤，留下鲜红的掐痕。力气大到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捏碎，像是在试图用剧烈的疼痛来填补内心某种无法抑制的空洞。

　　而每次情绪爆发之后，他的身体都会迅速抗议，心脏开始抽痛，疼得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可他却丝毫没有试图缓解的意思，只是蜷缩着身体，额头渗出冷汗，唇边浮现一抹近乎病态的笑意。

　　“我还能感觉到疼。”他有一次低声喃喃，语调虚弱却带着一种疯狂的轻蔑，“所以我还活着。”

　　每一次，星辰或林清岚发现后，都会想尽办法安抚他，但却没人能真正阻止他陷入那种无声的自我毁灭。

　　那一天，叶希的情绪难得平稳许多。他倚靠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声音低低地对星辰说：“帮我打个电话，给我哥。”

　　星辰愣了一下，但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叶翔的号码。

　　电话刚一接通，叶翔的声音便急切地传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哥”叶希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叶希熟悉的声音，叶翔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小希，你怎么样？最近身体还好吗？”

　　叶希顿了顿，声音平静得像湖面无波：“哥，我想去看看大海。你带我去，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叶翔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小希，你的身体……”

　　“我知道。”叶希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少有的执拗：“我知道海滩人多，细菌也多。我知道我很麻烦，也知道你们会担心。但是我真的想去，一次就好，哥。带我去。”

　　叶翔的呼吸顿了顿，电话那头陷入了漫长的静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好，小希。哥带你去。”

　　“不要告诉妈。”叶希补充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她不会让我去的。”

　　“知道。”叶翔应了一声，“哥陪你。”

　　电话挂断后，叶翔的手还紧紧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胸口的酸涩。

　　身边的叶欣看到孪生哥哥神色异样，皱眉问道：“小希和你说了什么？”

　　叶翔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机，仰头靠在椅背上，喉结动了动，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梗咽：“他说……他想去看大海。”

　　叶欣的心猛地一紧，声音轻轻颤抖：“可是，他的身体……”

　　“他从来没有那么求过我们什么，对吗，欣？”叶翔转头看着妹妹，目光里透着一种复杂的痛楚和压抑，“他是不是……对自己不抱什么希望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手缓缓握成拳，青筋绷得发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叶欣没有说话，眼神却渐渐模糊了。片刻后，她缓缓走到叶翔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也变得哽咽：“那我们带他去，哥。只要他想，我们就带他去。”

　　叶翔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窗外，轻轻点了点头，嗓音沙哑而坚定：“嗯，带他去。”

　　那天晚上，叶希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将想去看海的愿望告诉了林清岚。他的声音很低，几乎与夜晚的静谧融为一体：“我想让我哥带我去看看海。”

　　林清岚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平静地回答：“我陪你们去。”

　　叶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疲惫中等待。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感谢。

　　第二天一早，林清岚联系上了叶翔，把过去三个月发生的一切向他和叶欣交代清楚。从叶希隐瞒了七年的心理问题，到他一直努力扮演着温和、平静的弟弟，只是为了让他们觉得安心。

　　叶欣听完，久久没有开口，双手交握在一起，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最后，她轻声喃喃道：“我们真是个失败的家人。让他觉得自己必须那么做。”

　　叶翔坐在一旁，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膝盖，青筋暴起，说不出话。

　　离A市最近的海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正常人可以轻松完成的距离，却对叶希的身体状况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挑战。就算只坐两个小时车，他的身体也会疲惫不堪，更别说六小时的路程。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每天只走两个小时，分成两段，每段一小时。每到一站，就在距离最近的医院安排住宿，或休息。

　　三人也到了医院里告知林主任叶希的想法。林主任是不大乐意叶希完成这趟路程的。但是许主任认为这或许能帮助他从心理上缓解部分压抑的情绪。和免疫系统专家沟通后，叶希被要求全程佩戴鼻氧管和医用口罩，定时休息。口罩可以避免感染，而鼻氧管可以确保他不会因为口罩而呼吸困难。任何身体指标异常都需要立刻停止行程，而且，必须确保他绝对不会受伤。任何一点开放性伤口都会给他带来极高的感染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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