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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多07
顾亭不想拿着那枚戒指,那像一块会冻伤人的干冰,可是许人语双手插进口袋里,没有要拿回去的意思。
“你不爱我了吗?”
“可能爱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许人语的声音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薄雾。
她几乎没有在“爱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浪费过时间,她没有思考过这个,无论亲情、友情、爱情,这三者只是在与相应对象的相处方式和感情形成过程有所不同,但给出情绪和收获的情绪,在她看来是一样的。
她没想过去探究什么样的爱是好的爱,她又要找寻什么样的爱。
一定有人在意这个论题,但她不在意。
顾亭不解,他甚至不敢问出那个问题:“所以这五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许人语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宝贝。我跟你在一起,包括跟你在一起以后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完全愿意,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大众意义上的相爱,我们之间是有爱情的,包括现在也有。”
顾亭听完以后试图消化,还是很艰难地开口:“那我不懂......”
“很难理解对吧,其实我自己也有点说不清。”许人语轻轻地笑,“我就是觉得我们不用执着于‘爱’这个东西本身,这样也不用纠结爱或不爱,只需要想,我们是否愿意继续跟彼此在一起。包括家人、朋友之间也是一样的,如果要考虑什么样的行为才算爱,那太复杂了,我们就简单一点可以吗?”
十八岁的时候,许人语在想她可能一生都无法解开爱这个命题的答案,她并非多么虔诚的信徒,要用一生找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干脆就放弃了。
爱无法驱使她,她是否愿意才是核心驱动力。
许人语抿着唇,见顾亭迟迟不开口,又说:“只是不结婚,不代表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也不是否认我们过去的五年。我不觉得不结婚可以跟这些划等号,也不觉得不结婚就是一段关系的句号。”
说完,她在漆黑的环境里望向顾亭,他看着前方,微微低着头。
许人语没有任何动作,这是属于她的一如既往的平和。
她像是一块从地核深处生长出海面的岩浆岩,在经历冰期、高温、风暴、漩涡之后,风化成一块岿然不动的磐石。
顾亭尽可能地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慢慢调动他的语言系统:“我以为我说出婚前协议这件事、你会、生气,或者是很难过,或者想跟我分手。我都想好如果你要跟我分手我应该怎么再追你了,宝贝。”
“我之前就感觉到你有心事,你能说出来挺好的,在还没有造成什么危害性的结果之前,我知道真相了,我可以接受。”
顾亭低头,磨着自己中指上的戒指:“所以你不生气?”
“我原谅你了。”
顾亭本来还打算说什么,但他叹笑一声,将脑袋低得更低了。
许人语低下头去看他,意外地笑了:“宝贝,你哭了啊?真的假的?”
他只手捂着脸:“宝贝你别......”
许人语的笑声格外轻盈,她解开安全带的卡扣,主动揽住他的肩膀抱了抱他:“想哭你就哭一会。”
顾亭也笑,脑袋在她肩上靠了一会,叹了口气。
他捧着她的脸,极其珍重地吻在她额头上:“如果你不愿意结婚,我们就不结婚。”
许人语到家之后又冲了个澡,毫无负担地躺在床上玩手机。
周远遥五分钟前给她发微信:我认同你的看法,有些人简直冷漠到令人发指。
许人语一看就知道她在说闻谦:你有什么新发现啊?
周远遥:等你哪天来医院了我跟你慢慢说。反正你好好研究吧,我不想研究这个人。
许人语笑出声。
这转变未免太大了,肯定是闻谦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许人语:后天上午我就去医院。
顾亭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问她在笑什么。
“我在帮遥遥的课题找研究对象,被她吐槽了。”许人语远远地把手机展示给他看,“噢,对了,下次有机会跟遥遥和她老公一起吃个饭,她约了好几次了。”
顾亭犹豫片刻,点点头说好。
“下周五院长的孙女周岁礼,可以带家属,我们一起去?”
“周五不行,我要回鹿城看小阿姨。”
“好。”
-
许人语再见到秦淑娅时,她的状态明显比两天前平静了许多,按照她许人语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会主动把那天听说的事情说出来,但她没有。
许人语也就刻意绕开了这个话题:“秦阿姨,之前有一次你来找我,跟我聊到了你妈妈,这个月你去看她了吗?”
秦淑娅偶然一次提到过,她的父亲三年前去世,母亲固执地不肯搬到市区跟她同住,她只好请护工照顾,每个月去看望一次。
秦淑娅抽纸擤了擤鼻涕:“还没有,最近事情太多了。就算去看她,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今年多大了?”
“七十八岁了,她现在很唠叨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就很唠叨,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当天,她还因为你要去上学的地方太远担心了大半天。”
秦淑娅对她能说出这段话很惊讶,赧然一笑:“那天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许人语歪歪头,用玩笑的语气说:“我记性还不错吧?”
秦淑娅顺着她的笑意想要弯起唇角,嘴唇却抖了抖,鼻子涌上一阵难耐的酸涩,立刻用纸巾掩面:“她一直都很唠叨,总是劳心这个劳心那个的,连带着我也要跟在她身后承担那些。”
她连啜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爸爸就不想让我上大学,我妈妈么拗不过他的呀,家里不出学费,我妈一个人七拼八凑借来的,后来我上学的生活费都是自己赚的。”
“其实我上学的地方不远,连杭城都没有出,但是我一年就过年回一次家。”
许人语问:“你妈妈来看你吗?”
她从哭腔里溢出冷笑:“她怎么来看我,公交车啊坐不懂的。一见面就是讲她老公的事,又喝酒,又打人,有点钱就拿去赌掉,你说我好跟她讲什么的?”
秦淑娅哭得有点喘不上来气,她本来想让自己哭得更体面一点的,可是眼泪水怎么都止不住,纸巾一张接一张地抽。
“许医生,我都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想过会这样。”
“我以为我肯定会比我妈过得幸福,我以为擦亮眼睛就好了。”
“他骗我,债务的事情是一码,他怎么可以在外面养小三的!”
秦淑娅满脸通红,许人语坐过去帮她顺了顺气,很快被她揪住衣服领子。
秦淑娅几乎整个人要埋进她的肩膀里面哭,许人语的脊背一开始僵住了,很快像化了冰一样恢复到自然的状态。
“都一样的。我劝我妈离婚她不肯离,这么多年都不肯离,之前我女儿劝我我也不肯离,你说万一以后她也跟我一样怎么办?”
“我那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呀,我从小就没有办法呀,可是我女儿怎么办呢?”
她痛苦地呜咽着,声音因为被闷在衣料里而模糊不清。
许人语眼前却突然有一处变清晰了,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最后一块拼图,拼到独属于秦淑娅的个人画像上。
童年行为倒置,是一种隐性的情感虐待,分为工具性倒置和情感性倒置,前者是儿童时期过早接触实际的家庭责任承担,后者则是孩子反过来成为父母的情感调节对象,被迫担任情感安慰的角色。
这个问题出现在秦淑娅身上,是因为她在儿童和少年时期接收到了来自母亲对于婚姻不幸的倾诉,承担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和女儿身份的家庭角色。
童年行为倒置在临床上可能会出现像秦淑娅这种过度关注自己之外的人的症状,并且在童年时期承担母亲情感问题倾诉对象的人,日后在择偶时,也会趋于选择原生家庭同类型的人。
很多婚姻问题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女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由于母女性别相同的天然可亲,女儿遭受的情感虐待也总是来自于母亲,然而追根溯源,是男性在传统家庭结构中作为丈夫和父亲双重身份上的压迫,但因为千年驯化,矛盾被转接到女性内部,造成一定程度的性别分裂。
许人语之前一直想不到秦淑娅的心理问题有什么突破口,现在终于明朗了。
找到症状,就可以对症下药。
她没有立刻告知秦淑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会出现心理问题,而是从她最担忧的女儿作为切入口,向她说明代际创伤在她们祖孙三代人中已经逐渐减轻。
她的结果好过她的母亲,她的女儿在一定概率上就会好过她。
秦淑娅冷静了不少,从许人语的肩上离开,闷声道了句抱歉,说:“上次见我妈,我跟她说了我要离婚,她接受不了,她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跟她吵架。所以我就想,先不去看她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女儿,她千万不能跟我一样。”
秦淑娅说起女儿又不自觉地笑了,她把女儿培养进国内顶尖的大学,送出国,回来时已经可以在家里的公司独当一面了。
秦淑娅跟许红青差不多年纪,许人语看她时一瞬间的恍惚,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工作中走神。
秦淑娅今天畅快哭了一场,临走时心情还算轻松,只不过把每周两次的咨询加到了每周三次。
许人语在她走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咨询室。
她的外套肩膀上沾上了眼泪鼻涕,只好脱下来,好在今天下午要去医院研究室,可以顺路回家换一件。
去吃午饭前,许人语要把秦淑娅的来访报告写完。她在咨询过程中确实能偶尔提起患者之前说过的事,但大多数时候要靠咨询开始前她复习对方的来访报告,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
她倒不是抱着这是对方生活轨迹一部分的崇高信念记住这些,但这些对她解谜很有帮助,就比如今天。
她今天跟季乐敏约的午饭,附近新开了一家意大利披萨店,排队火爆,而且只能线下取号,季乐敏先去排队,她半个小时后才从咨询室离开。
电梯下行,许人语在电梯角落回美国学校那边发过来的邮件,没注意到闻谦进来。
梯厢里人不多,他第一眼就看见低着头的她。
闻谦只在许人语脸上看到过这种严肃的表情两次,上一次是在酒吧喝酒,她跟她男朋友吵架。
这次这么严肃是因为什么?
周远遥跟她说了?
“许医生。”
“许医生?”
许人语抬头,眼神茫然找寻,最终定到闻谦身上:“闻律师,这么巧,你也这么晚吃午饭。”
她脸上严肃的表情荡然无存,闻谦甚至觉得她有一点高兴。
“许医生今天心情很好?”
她毫不掩饰地笑了,笑得尤其明媚:“对啊。”
她肯定还不知道。
许人语主动搭话,语气里还有些得意:“我那天说了,有些事情就算闻律师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
“什么办法?”他有意玩笑,“你的‘神棍’技巧?”
许人语挑着眼梢看他,笑意不减:“她再不说,我就真的用这个办法了。谁让我是神棍咯。”
闻谦忍不住想笑,她骄傲的样子实在有趣。
这是他最经常看到的她的情态,半分自矜半分谦逊,实则谦逊全部来自于假装。
电梯在一楼停住,闻谦先走出去,几步之内许人语也出来了。
她问:“所以我再问一次,闻律师要不要跟我玩那个游戏?”
他挑眉:“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是下次。”
“又是下次?”
闻谦都快要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做“下次”的许诺,就算是客套的普通朋友,也不至于总是这样放人鸽子。
符合她野蛮的社交作风。
许人语轻描淡写:“我说的每个下次都算数。”
“无凭无据的事,我为什么要相信许医生?”
她倒是有道理:“信任自在人心。”
闻谦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不过片刻又落回去:“许医生相信认识的时间越长,彼此之间的信任度越高吗?”
“这个要看关系。”
“比如?”
许人语想了想:“比如朋友、家人、爱人,这三者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信任维系,时间也是条件之一。”
“会不会出现意外情况,比如欺骗、隐瞒?”
“当然,每个人都很自私。”
许人语说这句话的语气非常自然,闻谦不确定,她的自然来自于自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经历,还是就算遭遇这些,她也可以坦然接受。
他的猜测是后者。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真实很多,对于这个世界多种多样的人,她并不抱有幻想,并不极力掩埋人性的阴暗面。
她只是不在乎,她对什么都不在乎。
闻谦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像的。
自诩善良、热情,实则傲慢、凉薄。
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找到一张镜面何其难得。
他想或许,就算她知道了顾亭瞒着她拟婚前协议,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她说不定早有预料,这件事甚至不会成为她分手的归因,只要她还想和对方在一起,她就不会分手。
思及此处,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挫败。
季乐敏让许人语带喝的过去,她先去了对面的星巴克,闻谦跟她走同一个方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外套,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
早已不是温暖的季节,风灌入脖颈会觉得冷。
“许医生不冷吗?”
她诚实地缩了缩肩膀:“有点,但我外套不能穿了。”
“我的外套可以借你。”
他作势要脱,许人语连忙摆手:“不用,餐厅里有热空调,等下我就回家换衣服。”
她的不用是真不用,许人语几乎没有潜台词,这是闻谦对她的一点认知。
他没再坚持,为她打开咖啡厅的门。
“对了,闻律师,上次跟你预约的两个小时,这周五下午有空吗?”
他想了想:“周五下午有私人安排。”
“噢,那周五之后最快是哪天?你要是觉得琐碎可以把助理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跟对方沟通就行。”
“我没有助理。”
许人语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天哪!你怎么连助理都没有?闻律师,你时薪那么高不会是骗我的吧?”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嗯。我是实习律师,代购才是我的主业。给你报的时薪是黄牛价。”
他说得一板一眼。
许人语:“我还真是被黄牛宰了。不如我副业去当黄牛好了,黄牛赚不如我赚,我还能拿友情折扣赚差价。”
闻谦很赞许地笑:“许医生很有商业头脑。”
他补充:“但似乎是法盲。”
许人语嘁了一声。
队伍终于轮到她,她刚点完两杯咖啡,闻谦顺手拿手机在收银处拍了一下,她一愣。
“友情折扣。”
许人语终于绷不住笑了。
高峰期等咖啡的时间很无聊,但也没有坐下的必要,两人就站在柜台一边。
许人语盯着他看了两秒,想起今天秦淑娅跟她说的另外一句话。
“闻律师,秦阿姨那天在你的会议室里情绪崩溃,你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喊停。”
她在此处顿住,将闻谦的目光引入她的眼中。
说不清胜券在握还是势在必得的眼神,她对他似乎已经到了看穿的程度。
“是因为你觉得,那天她知道真相以后,确实应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对吗?”
就像今天在她的咨询室一样,她也没有让秦淑娅克制情绪。
她在等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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