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三日归宁时，卫扬亲自率领全府上下在正门处迎接，但等了大半个上午，只等到卫怜一人独回。当着全府上下的面，卫扬并未多言，但一回到书房，气得立马砸了一只上品钧窑的梅瓶。

　　卫怜倒是并不在意豫王未曾陪同她归宁这件事，她亲自烹制了一壶雪芽茶捧到卫扬面前，温声劝道，“阿耶喝口儿的归宁茶，消消气。”

　　“你还知道今日是你的归宁之日！”卫扬接过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再怎么说你都是陛下赐婚，御封的荣嘉夫人，豫王即便再气愤前事，也不该因为你阿兄调戏了他的一个良姬就迁怒于你，连归宁之日的脸面都不愿意给，这让外头的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待咱们大司马府！”

　　“阿耶，王上一向对乔良姬宝贝得紧，原本他属意乔良姬为侧妃，被王妃横插了一脚才未能如愿，不能如愿给心爱的女子高位名分不说，人还被陛下带入了宫中，眼看相见都难，王上本来就对此事不瞒，乔良姬又在宫中，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依儿看，王上心里头的这股气，并非完全冲着咱府上来的。”经过卫怜这么一点拨，被气得冲昏了头的卫扬渐渐回过味来。

　　卫怜继续条分缕析道，“阿耶，就算宫里头的人买您的面子和权势，帮着阿兄行了方便，可那乔良姬呢？儿可问清楚了，她从未去过后宫，也就是说后宫那些宫人根本不会有人认得她，深更半夜的，从中朝明华殿到后宫地界的太液池，这么长一段距离，愣是一个巡查的人没有，竟让她顺顺利利地穿越了大半个太极宫，一路上畅行无阻，您不觉得奇怪吗？”

　　卫扬听得心惊，之前在宫里头被那个孽障打得措手不及，许多细节没来得及仔细思量，若是静下心来琢磨，此事的确有着诸多诡异之处。卫扬右手握拳重重砸在案几上，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发抖，盏中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怜娘吾儿，此事若是当真如你所言，那么咱家怕是着了陛下的道了！”

　　“阿耶您此前暗示陛下与我卫氏结亲，让阿兄成为陛下皇夫，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也对您一如既往的尊敬，但心里头怕是已经对您起疑，经此一遭，阿兄的名声算是毁了，皇夫之位再难以图谋。”卫怜目光灼灼地看着卫扬，“阿耶，你可想过对策？”

　　卫扬心有所感，“你这般问，怕是心中早就有想法了，说吧。”

　　卫怜故意叹道，“哎，阿耶明明猜到了儿想说什么，却还是要儿点破。”

　　“怜娘，从小阿耶就教导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想清楚后果，若是今日你连所求之事都难以启齿，那么便是你想要做这件事的决心不够坚定，不够坚定的话，你便从一开始就居于了下风。”

　　卫怜闻言，先是朝着卫扬行了个大礼，而后才敛了笑意，郑重地开口，“我卫氏有阿耶的拥立之功，富贵荣华更上一层楼，但伴君如伴虎，因功高震主而落的满门被灭的前朝旧事数不胜数，若是卫氏这棵树根茎扎得不够深，一旦飓风袭来，便很有可能难逃劫难，而若想逃过此劫，唯有一条路，那便是将大周皇室的血脉与我卫氏血脉相结合，这也是阿耶为阿兄谋求皇夫之位的缘由，但时移事异，阿兄已被出局，”卫怜顿了顿，在卫扬锐利的目光下镇定自若，“东宫位，陛下之子，名正言顺，可陛下之子若非卫氏之子，那不若儿之子。”

　　卫扬听完，既没有为卫怜的野心而感到震惊，也没有为她话里话外的大逆不道而畏惧，而是用极为冷静地语气反问，“你之子也是豫王之子，豫王可不姓梁。”

　　“但儿之子可以姓梁，只要陛下愿意。”

　　“陛下如何愿意？”

　　“陛下没有选择的时候，必然愿意。”

　　卫扬听罢抚掌大笑，“怜娘，你这是要绝陛下子嗣啊，这可不好办。”

　　“所以儿才求阿耶相助，豫王那里，阿耶不必担心，儿自有法子让他回心转意，儿想请求的，便是希望阿耶能让大周后嗣，皆出儿腹。”卫怜的眸中闪烁着炽热的光，灼得卫扬有一瞬间的愣神，但是他很快就被这种赤裸的不加掩饰的野心所感染。

　　他卫扬能拥立大周最不受宠的公主登上帝位，为何不能再为家族谋立一个有着卫氏血脉的储君？他既然当了权臣，那为何不当个彻底？！

　　“怜娘，这条路走上了便没有回头路，”卫扬勾了勾唇角，“不过，从阿耶当了权臣的那一刻起，我卫氏早就没了回头路。”

　　卫怜心下大喜，“阿耶答应了？！”

　　“怜娘，莫要让阿耶失望。”

　　春和日暖，漱月阁前的树木都抽了新枝，枝上一层层冒出新绿，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让人看着就心情明媚。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莳萝的断腿没有刚受伤时那般疼，但依旧还是不能下地，她整日闷在漱月阁，不是躺在榻上，就是坐在榻上，时日一久，她开始羡慕起窗外来来去去的鸟雀，能在明媚春光中自由自在地穿梭。

　　云昙抱着一束新鲜花枝进来时，正瞧见莳萝挣扎着想要下榻，她心下一急，怀中的花枝尚且来不及放下，人就冲到了榻前按住莳萝，“娘子，您怎么能下榻呢？！”

　　莳萝与花枝撞个满怀，花枝上的朝露打湿了她的衣襟，衣襟上也沾染了花香，她吸了吸鼻子，忍不住从云昙手中抽出一截花枝捏在手中把玩，越看越喜爱。

　　见人没有继续下榻的意思，云昙松了口气，将怀中的新鲜花枝插入梅瓶中，取了其中青窑上贡的白釉瓶抱到榻边。白釉瓶被轻轻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云昙央求道，“陛下知晓娘子整日闷在阁中无趣，于是日日遣人送来这些新鲜花枝供娘子观赏，娘子可别辜负陛下好意，您啊，还是乖乖待在阁中养伤要紧，别见天儿想着往外头跑了。”

　　莳萝盯着手中的桃花枝出神，云昙见她压根没听自己说话，于是伸手夺过莳萝手中花枝，藏在身后，“娘子若是不听侍御医的话，婢子可就将桃花还给陛下了！”

　　莳萝淡淡笑了笑，落在白釉瓶上的视线变得格外柔和，“陛下岂会有这些心思，难为王上千方百计地往这里送东西。”

　　云昙被莳萝一番天真的话噎得哑口无言，她想说豫王如今正与新娶的侧妃蜜里调油，已经半月不曾入宫探望了，可又怕刺激到养伤的莳萝，便不再多言，任凭莳萝将这番又送补药又送东西又送花草的心意归结到豫王身上。

　　莳萝朝云昙伸出手，“拿来。”

　　云昙撇撇嘴，忽而趁着莳萝不备，将花枝插在了她的发髻上，而后笑着跑开了。

　　“云昙！”莳萝反手摸了摸发间的桃花，佯怒道，“你就知道欺负我不能下榻！”

　　“何人欺负乔娘子？”林大监满脸疑惑地走了进来，瞧见主仆二人皆惊讶而尴尬地望着他，便猜到是她们之间在打闹，于是笑道，“乔娘子倒是说说是什么人欺负了你，我去通报给陛下，让陛下给娘子做主。”

　　莳萝连连摆手，“大监误会了，是妾在同云昙玩笑，”随即立刻转移话头，“大监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吩咐是没有的，”林大监侧身往后头招了招手，“抬进来吧。”

　　下一刻，莳萝就看到两名内侍抬着一辆簇新的轮椅进来。

　　“这？”莳萝不解，“敢问大监，这是何意？”

　　“这是给娘子的，”林大监想起梁毓昭吩咐匠造局制轮椅时的神色，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既然不愿意让乔娘子知晓是她的意思，那么他也就隐去不说了吧，反正即便不说，乔娘子也会猜到。

　　“侍御医说，娘子可以下榻了，但是不能碰到受伤的腿，娘子日后可以乘坐这辆轮椅出行。”林大监说完便麻溜地带着人离开，留下莳萝和云昙对着轮椅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云昙心道，陛下想得可真周到，莳萝却感动不已，“王上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云昙好奇，“娘子怎么笃定是王上的吩咐而不是陛下的意思？”

　　莳萝无奈地看了看云昙，“若是陛下的意思，方才林大监便会直言是奉陛下之命送来的，可林大监没有说，这必然是因为王上觉得隔三岔五往宫里头送东西太过醒目，所以请求林大监不要伸张。”

　　云昙讪笑两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莳萝被轮椅吸引，并未听见云昙的话，急切地招手，“云昙，快扶我下榻。”

　　云昙先走过去将轮椅推到榻边，而后伸出胳膊给莳萝借力，莳萝艰难地起身，她为难地劝她，“娘子，若是不便，还是再养一养吧。”

　　莳萝却坚持要坐上轮椅，“我可闷在这阁中太久了，今日便想出去走走。”

　　云昙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只好依照莳萝的意思去办。

　　光是给莳萝更衣梳发就用了一个多时辰，云昙气喘吁吁地将取下的桃花枝搁在一旁，去阁外唤人进来帮忙将轮椅推出去，莳萝等候的间隙瞥见桃花枝，一时心痒，便又将花枝插入了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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