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睡不睡

　　六月九号的傍晚，省城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全是人挤人，要么是盼了半天终于接到孩子的家长，要么是早就考完试，头发都染好了来接要考生物的朋友的先一批考生。

　　夏晓星拿着文具，慢吞吞下了楼，他携着一身凉气进入暑热还未消散的傍晚，放慢脚步不急不缓地走在校园里。

　　“呼——”

　　直到穿过警戒线，往前走了两步，他才终于有了高考结束的实感。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啊啊终于考完了！激动死我了！今晚直接耍通宵！”

　　“感觉卷子跟最后一次考试难度差不多，稍微难点，不过我勉强填完了嘿嘿。”

　　“这么牛？我最后一分钟遗传题随便乱糊，题目都没看完就把比例填了，蒙得我想笑。”

　　“终于解放了啊啊啊！！！”

　　同样考完试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夏晓星身边经过，跟朋友碰上面的便闹哄哄聊起来，没碰上的即使没人说话，却也满面春风。

　　不管考得怎么样，总归也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落幕了。

　　夏晓星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全身心放松下来，慢悠悠地随着人潮走动。

　　轻风拂过树梢，卷落几片绿叶，摇摇晃晃地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施施然落地。

　　夏晓星一面欣赏往日忽略的校园风景，一面朝校门口走去。

　　哪怕这是最后一科，且夏晓星特意放慢了动作，校门口也依然围着一大片，不少人越过大门冲校内张望着，想要寻找自己等的人。

　　是啊，高考生都是有人来接的。

　　夏晓星轻轻眨了下眼，脚步莫名变得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在一旁停住了。

　　所有人都有亲朋好友来接，他会有吗？

　　……这很难说。

　　夏晓星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后边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没几步又出了校门，奔向迎接自己的人。

　　其实双木很早就提过这档子事。

　　她说他们几个要在高考期间来省城照顾他，还要在他考完最后一科后来接他。

　　【嘻嘻到时候给你拉个横幅，庆祝你彻底解放了】

　　隔着手机屏幕，夏晓星都能想象到到对面人笑嘻嘻的模样。他设想了一下，觉得蛮好玩的，但他最后还是婉拒了。

　　【这也太麻烦你们了，考个试而已，用不着来照顾的。我一个人已经习惯啦，你们来的话，我估计还有点不适应呢】

　　不过他拒绝的是双木说要来照顾他这件事，至于考完来接他，并没有包含进去 。

　　可双木只回了个简单的表情，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夏晓星不大确定她知道了什么，更不晓得他们今天会不会来。

　　他告诉自己别抱希望，试图压下那点期待，免得等会儿出门了失望。

　　可一个人越是刻意要忽略什么，就越是容易在意。

　　他甚至不止想到了双木他们，还有这半年来，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乔世锦。

　　乔世锦……

　　夏晓星的眼神暗淡了一瞬。

　　哪怕只是想起而已，他都抑制不住地涌起心酸，还有愧疚。

　　他几乎是逃避般想要让自己从这个名字带来的回忆里抽身，可已然想起，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抽离。

　　飘忽的思绪一点一点飞远，逆着时间，辗转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南城到省城坐高铁要两个小时多，那天夏晓星熄了屏，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了一路。

　　他下午两点多出的车站，那时乔世锦的聊天框依然在跳动。他刻意忽略了聊天界面的红点，径自打了车，一直到将近三点，他才到家。

　　出于逃避心理，他一回家就把手机扔回房充电了，自己则是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甚至特意拿现金去楼下买了晚饭上来。

　　他中午没吃，晚上也没胃口，但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又开学在即，他不得不给自己灌点东西，安抚身体别出毛病。

　　等他麻木地吃了饭，洗漱完上床时，都晚上七点多了。

　　他揣着复杂的心情拿过了充了一下午电的手机，开屏一看，乔世锦闹腾一下午的信息已经停了。

　　最后一条来自半个小时前。

　　【你到家了没】

　　夏晓星心脏一抽，瞬间呼吸不稳，但随即被他紧急压了下来。

　　他慢吞吞往上划着消息，发现越往下，乔世锦发的消息间隔就越长，而前面则是巴不得一秒钟八百条似的。

　　忽然的，一个蓝点突然冒了出来，他不小心点到了聊天框，瞬间界面滑到了底。

　　【你吃饭了吗】

　　夏晓星手一抖，调出了键盘。与此同时，一直盯着手机的乔世锦又一次看见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

　　他还没来得及再发一堆信息过去，就意外地收到了夏晓星的回复：【嗯】

　　刹那间，乔世锦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激动与喜悦，他颤着手发了许多。

　　而夏晓星只是缩在被子里，愣愣地看着那些消息，久久没再回复。

　　他任凭眼眶浸满泪水，直至一颗泪珠悄无声息地落进棉质布料中。

　　眼见着他冒了泡，乔世锦在冰水中浸了一下午的心脏又强有力地跳动了起来。然夏晓星除了那一句外再无其他，惹得乔世锦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语气又疯了起来。

　　他简直要被夏晓星逼得抓狂！

　　骂着骂着，乔世锦再一次强调了他会解决好一切，再一次对夏晓星作了保证。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夏晓星回了。

　　他看着不停跳动的信息，看着屏幕那一头的人又是狠厉责问，又是卑微祈求，死死按捺了许久的内心最终还是冲破罗网，战胜了一切，令他颤着指尖打字回信。

　　藏在聊天框许久的信息终于发了出去。

　　【那就等你解决好一切再说吧】

　　【我要是今天搞完了，你明天能滚回来吗】

　　乔世锦是秒回的，打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斥着他的怒意。

　　【我还要读书】

　　看到这条消息，乔世锦直接气笑了。但念着好歹也是回信了，怕夏晓星等会儿又装死，他赶忙在屏幕飞舞着手指，发出一条又一条的消息。

　　【行啊等你考完，我服软了行吧。你现在赢了，你爱找什么借口都随你便，我等你高考完再跟你算账】

　　【我给你半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到时候得跟我谈恋爱，喜欢我】

　　【算了你到时候不喜欢也行，我再追你一次就是了。反正你别想着跑，别想着逃避，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算了我没有要求，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跑了也没事，我跟着就行了】

　　【我没有糊弄你，也不是在跟你画饼。我是真的会解决好一切，也会等你考完的】

　　【别装死，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歹给个信啊】

　　【夏晓星你简直赢得彻底】

　　“……”

　　夏晓星一手攥着手机，一手紧紧揪住了身前的被子，将软和厚实的布料抓成一团，制造了一道道皱褶。

　　只能让到这一步了。

　　他想着，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空虚，一会儿骤然提到嗓子眼，一会儿又沉沉地直往下掉。他大脑混乱不堪，乱七八糟的情绪织成了毛团，理不清剪不断。耳边也嗡嗡的，仿佛此刻有千万只蜜蜂围着他飞舞。

　　他呼吸都觉得心颤。

　　给乔世锦半年，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解决问题。

　　夏晓星无比清楚这是缓兵之计，可他又不可避免地暗自期待起来。

　　还有随之浮出的懊悔与愧疚，同那点期待交织在一起，扰得他心烦意乱，脑子成了一片浆糊。

　　他又给乔世锦希望了。

　　又把人钓住了。

　　夏晓星觉得自己简直无可救药，恶劣至极。

　　明明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人，明明是他不告而别，还放任对方崩溃大半天，说了那一堆话。他都恶劣到这份上了，结果最后还是没忍住自己膨胀的感情，自私自利地回了信。

　　反复钓人，反复给人希望，辜负了对方一片真心，又要让自己备受煎熬。

　　可是……如果……

　　他是说如果。

　　如果一切尘埃落定，且今年考完后乔世锦依然对他有感情的话，那他会为乔世锦送上自己的一切。

　　从身到心，他会抱着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喜欢，说着“我爱你”三个字，用尽一切去弥补。

　　要是没有感情，但不介意发展的话，那就换他来追乔世锦。

　　追着人跑，主动制造机会，不管不顾地靠近，每一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在无声告白。

　　如果一切真的能解决的话。

　　自然，夏晓星仍是不愿乔世锦为了自己而受委屈。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却又忍不住去想以后。

　　他也说了自己要读书，不会怎么看手机，更不会回乔世锦的信息。他要乔世锦暂且忘掉他，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否则他们约下的这半年就毫无用处。

　　可乔世锦怎么会答应？

　　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五个小时都给夏晓星发信息，给他事无巨细地报备，闹得夏晓星想把他开免打扰。

　　两人的聊天界面里，通体都是乔世锦的信息，一大串一大串的。而夏晓星因为各种原因，极少回他。

　　记得上一次回信息还是十天前，是五月底乔世锦发来生日祝福，还有一大笔转账。

　　夏晓星回了谢谢，把转账退回了。

　　结果乔世锦不乐意了，一直发，还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只是全都被夏晓星按掉了气得他噼里啪啦一顿输出。

　　“噗嗤。”

　　想到这，夏晓星不禁笑出了声，懒洋洋收起思绪，将目光重新投向门口。

　　门口人还是很多，不过比他刚到时要好些，起码没那么挤了。

　　会有人来接他吗？校门口会有惊喜吗？

　　说实话，夏晓星真的很想有。

　　但他还是选择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期待，自欺欺人般洗脑自己不会有人来的，再强迫自己好好思考下接下来的安排。

　　他就这样走出了校门，穿过熙攘的人群，寻了个小角落钻了出去，彻底脱离了挤在一块的人群。

　　他刚松了口气，同时又不免产生了两分失落。

　　然那点消极情绪才刚刚从心底冒了个头，夏晓星甚至来不及多迈两步，一声熟悉的呼喊就突然在某个角落炸开——

　　“小星星！！——这里！”

　　？！

　　夏晓星脚步猛然一顿，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路边，而双木正踮着脚，拼命朝他挥手。

　　居然……真的来了！

　　期待成真的激动瞬间冲昏了夏晓星的头脑，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前的落寞还未成型，就已然被这一刻的感动尽数冲散。

　　夏晓星眼前模糊一瞬，下一秒，他便抬脚朝他们跑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双木张开胳膊迎了过去，激动地上蹿下跳，仿佛是自己高考一般。

　　“啊啊啊你终于考完了！！！怎么样难不难！你没紧张吧？啊呀不管了考都考完了，等着出分吧！今晚先出去庆祝了再说！”

　　她这一通话说得又密又急，噼里啪啦砸了夏晓星一脸。

　　他好笑地看着双木，想回答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话。

　　“别管她，你让她说就行了。”见状，程哥拍了拍夏晓星的肩膀，笑到，“明明是你高考，结果她紧张了三天。又是转发锦鲤又是买香囊的，还一直念叨。”

　　水子过来也跟夏晓星拥抱了一下，附和道：“就是，你都不知道她这三天闹成什么样！隔两分钟就要说一句‘哎呀不知道小星星现在考得怎么样’，完事又要再补一句‘啊呸呸小星星肯定会发挥得牛逼轰轰’。整整三天！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倒苦水倒得最深，学起双木讲话来更是像得没边。

　　夏晓星一想到那场面，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弯着眉眼，宽慰道：“真是为难你们了，不过现在解放了，我已经考完了。”

　　“还好你已经考完了，不然指不定她要念到什么时候。”十四坐在路边的石墩上，一脸头疼的样子，“她巴不得第一天就赶过来，但怕影响你考试，愣是等到了最后一天，卡着你进考场的点到的。”

　　“啊呀……别全说出来嘛……”

　　被揭短了的双木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挠了挠头，戳戳手指，羞涩地“嘿嘿”一笑。

　　几个人就在马路边上聊了会儿。

　　其实主要是双木在说，程哥几人要么帮腔，要么补充，要么就是互怼，倒是夏晓星听得多。

　　他看着眼前几人闹腾的场景，往日和他们相处的一幕幕也在脑海中浮现，一股暖流随之悄然涌上心头。

　　他们真的很像家人。

　　夏晓星想着。

　　双木仍在喋喋不休地叙说发生的事，而夏晓星听着听着，思绪就忍不住摇晃起来，悠悠荡荡地顺着视野边缘流动的人群飘走了。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从前。

　　周围依然吵闹，不论是行人还是双木等人，那些叽叽喳喳的话落到他耳里，都逐渐成为了背景音。

　　夏晓星很努力地想要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却根本做不到。

　　他的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随着今日最后的光线飞向九霄云外了。

　　直到双木注意到他的走神。

　　心思活络的女孩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她看了眼手机，微眯起双眼，笑容逐渐变得意味不明。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哟~小星星，跟我们在一块儿还走神啊？你这是想谁呢？”

　　双木故意静了几秒，等夏晓星有了要回神的迹象了，这才拖长音调，双手抱肩，明知故问道。

　　被唤回神的夏晓星耳根泛起微红，那点心思被形同亲人的哥哥姐姐戳破了，叫他又是羞涩又是窘迫。

　　很像偷偷喜欢一个人，但被长辈抓了个现行。

　　夏晓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其余三人也是揶揄着看他，互相交换眼神，没说一个字但意思全摆在脸上了。

　　“哎——本来过来等你之前，我是打算给你带束花的。”

　　忽然地，双木换了个语气，满脸可惜地说着，但又是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是在铺垫着什么。

　　她瞧着夏晓星似懂非懂地朝她看来，悄悄忍住笑意，双手一摊，似乎很是无奈，“但是有人把这活给拦下来了。”

　　？！

　　一种隐隐的猜测瞬间在夏晓星脑海中炸开，他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去辨别那是什么，就看见双木抬手指了个方向——

　　“看那边！”

　　夏晓星应声望去，结果措不及防撞入了一道炽热又温润的视线之中。

　　！

　　惊喜、意外、激动、不敢置信……

　　这些情绪在一刹那间爆开，毫无阻拦地冲击他的大脑，使其一片空白。

　　眼前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停着一辆车，而乔世锦正抱着一大捧花，静静地靠在车门上，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不同感情隔着空气无形碰撞，在瞬间擦出爱意火花，且愈演愈烈。

　　夏晓星张了张嘴，可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乔世锦就先一步朝他走来了。

　　光线暗淡，路灯忽地亮起。

　　夏晓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乔世锦。

　　两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彼此身上，爱意越发浓厚炽热，交缠的目光仿佛是在先行缠绵接吻。

　　轻风裹挟着夏天吹来，丝丝凉意与未曾消散的暑热交织，将夏晓星团团围住。

　　他就这样身处于夏天之中，望着徐徐而来的心上人，吹着轻柔晚风，恍惚失神，心跳加速。

　　一如乔世锦当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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