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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竹寺1
佛像前,萧太后姿态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诵经声低沉沙哑。
缓步走上前走,看着萧太后的背影,裴安臣轻笑:“母后是在拜佛,还是在拜自己的欲望?”
诵经的声音顿了顿,萧太后没有转身,只是转着捻珠,平声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来了便要调侃母后么?”
走到供台前,裴安臣倚着木雕莲花底座。
双臂盘在胸前望着萧太后,他眸中噙着浅笑,“母后在求什么?可是求宋家早日抄家灭族?”
萧太后缓缓睁开了眼,望着裴安臣的眼神中带着微怒:“佛祖面前胡说什么!越来越放肆。”
从净瓶中抽出一支莲花,裴安臣捻在手中于鼻尖轻嗅,冷笑道:“怎么,母后当真信佛啊?”
萧太后浅浅剜了他一眼,敛眸掩住眼中薄怒,“信不信的有什么打紧,不过图个心静。”
“心静?”将莲花插回瓶中,裴安臣抬头看着佛眼低垂,道,“母后指使兰台御史攻讦宋祁,陛下却压着折子迟迟没有查宋祁的罪。前朝浪涛未平,母后如何心静?”
萧太后冷笑,语气中透着势在必得,“陛下想压压得住么?他要护着宋祁,天下的士族可不答应。压到最后,陛下还不是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在佛堂内踱了几步,裴安臣跪在萧太后身侧的蒲团上,道:“母后势必要治宋祁于死地,是因他是帝党的人。
可母后有没有想过,其实让帝党之人坐上寺丞的位子,并不算坏事。”
手里转着的佛珠忽然顿住了,萧太后侧眸看他,“何解?”
裴安臣道:“陛下想要成立监察寺,是想将监察权握在自己手里。陛下要监察权干什么,不过是想搜集世家把柄,好名正言顺地打压世家。
可大齐的权利不在陛下手里,而由世家掌控,若陛下强行对其打压,世家势必会激烈反抗。到时候,母后不必直接出手与皇兄相争,只需坐壁上观,便能渔翁得利。”
“借刀杀人……”萧太后摩挲着手中佛珠,喃喃道,“倒是个极好的主意。”
她低头看着地板上折射悦动的烛光,默了片刻,扶着膝盖站起身来,“那便让兰台收手,让陛下和宋祁得偿所愿。”
抬手扶着萧太后的小臂,裴安臣道:“母后也说过,兰台攻讦宋祁势头太猛,这事儿已经闹大了,陛下想压压不住,迟早要查宋祁的罪。
不管弹劾他的罪名是真是假,若真待职查办,就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成事的。”
萧太后缓缓踱步,道:“那弹劾他也不是,不弹劾他也不是,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搀着萧太后走出佛堂,裴安臣道:“儿臣觉得,如今兰台围攻宋祁,而陛下压着迟迟不做回应,此事处于胶着状态,局面不上不下尴尬得很。倒不如下一剂猛药,让国子生去宫门前请命彻查宋祁,逼陛下不得不做决定。
待宋祁待职查办之时,母后可再让人推举其余帝党之人担任寺丞的位子。在陛下心里,监察寺的人只能由帝党之人坐,就算不用宋祁,用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萧太后拍了拍裴安臣的手背,道:“此法甚好,到底是你年轻脑子活,比得过我这块老姜。”
说完,萧太后敛了笑意,眸中闪过一丝冷酷,“不过,既然宋祁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倒不如直接坐实了他通敌卖国的罪名,杀了得了,还让什么国子生去请命,场面搞得这么复杂做什么。”
顿了顿,裴安臣垂眸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侧眸瞥了他一眼,萧太后见他面露迟疑之色,轻轻挑眉,“怎么?你想保他?”
着眼在萧太后的佛珠上,裴安臣握了握那拿珠串的手,浅浅一笑,道:“宋祁的生死不打紧,替母后积功德才是大事。”
***
自与裴安臣在水榭偶遇,宋时微回宫后一夜未眠。
次日,天微微亮,前朝便传来消息,说是四百国子生跪逼裴玄停职查办宋祁。
宋时微未曾想事态发展如此之快,火急火燎地去下朝的路上堵沈如璋。
好在这几日阴雨连绵,借着雨伞的遮掩,宋时微与沈如璋挤在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宫门处说话。
沈如璋道:“国子生皆为世族高官子弟,乃‘世胄’。国子监祭酒梅景文出身琅琊梅氏,梅氏与萧氏世代通婚,是实打实的高门世族。
如今国子生出面跪逼陛下查办宋大人,并非针对宋大人,而是世家威逼帝党在监察权上让步。只要宋大人被停职,便可与监察寺撇清关系,世家应该不会继续咄咄逼人。
现在最重要的是,宋大人是否清者自清……只要宋大人本身无过,便不惧他们查什么。
不过……皇后娘娘真正要防的,是那些想要借此机会拉宋家彻底下水之人。”
宋时微沉思片刻,叹声道:“本宫知道,帝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原是地方寒门,本来身无功绩,只因深受帝恩骤然显贵,都想借着这个登云梯往上爬。
宋家因陛下拔擢最是显赫,他们巴不得将宋家踩下去,好自己爬到最上面的位子。”
也正是这个原因,上一世,帝党中人不求为百姓做出实际功绩,而只关注权谋斗争,以罗织和掌握世族罪证的数量为荣,导致帝党内部亦互相排挤打压,烂进了里子,才在最后的宫变之中只顾着自己保命求生,被裴安臣的安西铁骑轻轻一冲,便冲得七零八落了。
回想往生,若帝党真守住了宫城握住了权柄,整日为权争斗。
那个时候,大齐该是何种遮天蔽日,乌烟瘴气。
沈如璋补充道:“除了帝党内部的纷争之外,宋大人这些年为维护帝权,没少替陛下在朝中发声,得罪了不少世家中人,只怕那些人借此机会伪造罪证,要重判宋大人。”
***
在佛前跪了一日,宋时微双膝发麻,睁眼时,原本慈眉善目的佛面拢在黑沉的阴郁里,竟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衣袖里掉出素娟一角,宋时微抽出绢帛来看,就着佛前幽暗的长明灯,可以看清上面的字,‘戌末,东竹寺’。
昨日,她找沈如璋谈过后,便让人传信裴安臣,约他出来见面,这素娟便是他的回信。
宋时微望着素娟出神,宝玑推门进来,道:“娘娘,戌时末刻了。”
天色暗淡。
从佛堂走出来的时候,雨下得正急。
山寺破败不似宫中,没有供人穿行的廊道,若要回到所住的禅房,还要走上些时候。
眼瞧着外面地面泥泞潮湿,宋时微顿了顿,打算等雨小些再走。
急雨顺着屋檐滑落成帘幕。
宋时微倚着檐下长了青苔的木柱,指尖拨弄了半天雨珠。
终是等雨小了不少,可是天色太暗,回去的路上,她踩在青苔上滑了一脚。
见皇后跌在地上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宝玑急的不行。
将伞丢给她,宝玑小跑着去传步撵。
可出宫随行的仕婢和侍卫都让她安排得离禅房甚远,等了好一阵儿也不见宝玑回来。
雨水湿寒,随着急雨再次降落于地面聚成薄薄的一层,那冷意浸入衣裙,渗入肌肤之中。
合着初春夜风的寒意,淬得宋时微打了几个哆嗦。
扭伤的脚被冻麻了,宋时微误以为消了疼,尝试着站起来,却不想脚伤未愈,身子摇了一下,再次跌了回去。
不过这次她运气好,没有跌在冰冷的地上。
她被人拦腰抱起,地面压迫脚腕儿的痛感也瞬间消失了。她错愕抬头,对上了裴安臣那双潮湿的眸。
雨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声,心跳也跟着忐忑起伏。
他的臂弯坚实有力,将她轻而易举地环在胸前,闲庭信步地走在雨中。
一柄伞太小,斜风细雨终是湿透了两人的衣衫。
隔着并不厚重的衣料,似是能触及对方肌肤的温度。
在这潮湿黏腻的雨天里,环上对方一呼一吸间的湿热。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一个个盛夏的夜晚。
潮热的湿意让人难以入眠,他的手臂强劲有力,堪堪托起她的纤腰薄背,酣畅淋漓地将她融化在湿漉漉的汗水里。
直到精疲力尽,他才憨憨睡去。
面上忽然攀上一丝难掩的潮红,正巧被裴安臣瞧在眼中。
他低头轻笑:“想什么呢?”
似是被人勘破了难言的心事,宋时微忙颔首侧头,“没什么。”
走到禅堂外的檐下,宋时微挣扎两下,“放我下来。”
裴安臣低头撇她一眼,似是没听到似的,一脚踹开了禅房的门,径直往里走。
没想到他竟这么简单粗暴地闯进了禅房,宋时微一惊,来不及收掉手里的伞。
被门框一挤,伞顺风吹落在了门外,掉在了泥泞之间。
进了禅房,裴安臣抱着人坐在了矮榻上,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今日邀我来这野寺,是要做什么?”
宋时微攥着他的袖角,声音中透着哀怜,“听闻,今日早朝时,四百国子生聚于宫门口,请愿陛下下旨,要我爹待职查办。”
自早朝后与沈如璋攀谈,宋时微自知宋家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一旦她爹被停职在家失了权利,怕是各路小人都要上来踩上一脚。
裴玄忙着与世家争监察权,虽然如今咬着牙护着宋家,可保不齐哪一天顶不住压力就要处置宋家。
裴玄是虎毒不食子的人,为了巩固帝王权利,自己的亲生骨肉尚且能杀,何谈他们区区一个外姓寒门。
宋家倒了,还有王家李家宋家为他卖命驱使,若他真要与世家让步,宋家不过是他玉笔朱砂下的牺牲品罢了。
上一世,便是如此。
既然求不得裴玄,便只能来求裴安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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