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看我

　　宋秋言有些笨，总是解不开数学题，也解不开秦诤的眼神里，到底蕴含着什么。

　　他落荒而逃，终究是个失败者。

　　宋秋言极少会在放学后不回家，可这天他却说要跟程诚去他家玩，让秦诤先回去。

　　宋秋言说这话时看着秦诤的眼睛，一副我说的是真的，你快相信的表情。有的人天生不适合撒谎，不在于他们谎言内容的逻辑性和真实性有多少，而在于他们说谎时那副神态，用力过猛便欲盖弥彰。

　　秦诤没有拆穿，点头答应了宋秋言，于是放学时宋秋言就跟着程诚一块儿走了。

　　程诚很纳闷，宋秋言一向拒绝去自己家里，今天一放学就跑来还说要去自己家玩。他被宋秋言拉着快步离开教室，差点把书包落下，他一边将拉链拉上，一边让宋秋言等等。

　　可着急忙慌地出了学校大门，宋秋言就没有了那副激动劲头了，整个人都丧气下来。

　　程诚想问他今天怎么不跟秦诤一块儿走了，念头一出又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觉得他们应该一块儿放学回家呢？

　　“秋言，”程诚问，“不走吗？不是说要去我家玩吗？”

　　隔了一条马路的那边，程诚家的司机赵叔叔从驾驶位上下来，站在黑色轿车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在等程诚过去。

　　宋秋言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无论他能不能看清，也不管对面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都不会改变接下来的决定。

　　“下次吧，”宋秋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你晚上还要补习呢。”

　　程诚摸不着头脑，他记得宋秋言不喜欢去自己家里，往常无论自己怎么说他都不肯来，所以这次程诚便没强求，“……哦，那再见？”

　　宋秋言笑着跟他挥挥手，说明天见。程诚便走过马路，坐上车离开。

　　宋秋言看见车辆离开后，放下僵硬的表情，神情冷漠地随着部分人流往校门的另一个方向走，那里可以搭公交车。

　　往投币箱里扔进两块硬币的时候，他想起那次秦诤往里面塞五十块纸币的画面，浅浅地笑了一下。后面有来人，他很快将硬币投进箱内，然后走到车后，给自己找了个位置站着。

　　没多久他面前的位置有人下车，宋秋言就坐在了窗边的位置上。这趟车的人不多，跟往他家方向是反的。渐渐地，路边熟悉的街景越来越少，车上的人寥寥无几，这让他有些焦虑，于是在最后一个人下车前随便挑了一站下了车。

　　下了车后，他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于是他只好随着人流走，竟发现了一座公园。

　　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座公园。不过这也正常，他出门不多，去的远一些的地方大都是程诚带他去玩的。程诚不喜欢来这种地方玩，宋秋言自然无从得知这里还有一座公园。

　　公园里有一片人工湖，沿湖而建有凉亭，另一边有草地，只是这种季节草已经枯黄了，没什么生机。沿着铺了沥青的绿道往前走，时不时会看见两两三三的人，相伴着在散步，少数一个人的，大都是在跑步。他们迎面经过时偶尔会看一下这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年，不带恶意地打量他一下。

　　微风轻抚湖面，层层波澜堆叠。随着天色渐晚，那粼粼波光渐渐变暗，竟带来阵阵冷气上涌。

　　秦诤独自一人回了家，在车上时司机刘规问他宋秋言怎么没来，秦诤头也没抬地说大概是迷路了吧。

　　刘规啊了一声，从学校里走出来还能迷路？而且秦先生这状态看起来也太淡定了，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他不禁想到那次秦先生没将礼物送出去，难道两个人又闹别扭了？

　　这种事本不是他这个司机该置喙的，可这两人都是少年人，总归是没那么成熟的，于是他作为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僭越地向老板提出了建议。

　　“宋同学他家里情况不好，这种环境下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些别扭，不那么讨喜，您别跟他一般计较。”

　　秦诤本来在看手机，闻言抬头挑了下眉，刘规本以为要生气了，结果却看见他笑了一下，说：“我有说他不好吗？”

　　刘规闻言默默收回视线，在驾驶座上坐得更正，一路上缄默不语，将人送到了小区门口。在下车前，刘规得到了一句他从没听到过的“辛苦了”三个字。

　　等他反应过来后，秦诤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下了一场雪后，小区里那几只乱窜的野猫好像少了一些，但谁都没在意，等到深冬大雪一盖过后，它们会更少，但只要来年夏天一到，数量就又会多起来了，在小区里乱窜。

　　有人对此不厌其烦，有人在草丛中弯着腰寻找那片小小的白色影子。

　　秦诤下楼后，在小区里那棵大树的前面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宋秋言拿着一根火腿肠，在喂一只才几个月大的白猫。

　　那小白猫身上瘦骨嶙峋，全白的毛发脏污打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它很胆怯，弓着背，吃东西时都是小口小口，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停下来，警惕地退后一步，看着周围，解除危机后才重新上前来小口吃着那根火腿肠。

　　过了许久，小白猫才将一根火腿肠吃完，吃完却没走，反而亲昵地上前来，大胆又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小脑袋蹭宋秋言那依然拿着火腿肠包装袋的手。

　　秦诤这才走过来，说：“它喜欢你。”

　　宋秋言回头看了他一下，那小白猫听见动静吓得一下子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大眼睛看着秦诤，然后猛地窜进草丛里，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露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耳朵，观察着他们。

　　难怪被人欺负得吃不上东西，作为野猫连躲藏都躲不好。

　　宋秋言站起来说：“它哪是喜欢我，它是想让我再给它买一根火腿肠。”

　　说完，看着小白猫的躲藏处，一人一猫谁都没有往前，在等，或是在犹豫。

　　“要带它回去吗？”秦诤问。

　　“……算了，”宋秋言将包装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我连自己都养不起，养不了它。”

　　“走吧。”宋秋言说。

　　秦诤走在前面，因为宋秋言的步伐很慢，只能落在身后，像是书包很重让他走不动路，但他没有跟秦诤隔得很远，两步就能跟上。

　　“我今天去了公园。”上楼的时候宋秋言说。

　　秦诤没有回头，嗯了一声。

　　“后来，天快黑了，大家都走了，整个公园里只有我一个人。”

　　“嗯。”

　　“大家都回家了，我也就回来了。”

　　“嗯。”

　　“你不跟我说些什么吗？”宋秋言站在楼梯上，抬头问秦诤。

　　秦诤也站住了，转了个身看着他。

　　再往上几步就是他们的家了，他们就站在离家里几步距离的楼道间，感应灯在安静中熄灭了。

　　秦诤似乎是想了想，说：“天黑了知道回家，不算笨。”

　　宋秋言歪了下头，皱着眉不解地说：“什么？”

　　秦诤往下走了两步，他们便只差了一节台阶，秦诤微微弯腰，以使宋秋言可以不用仰起头。

　　“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还要我夸你吗？你已经十七了宋秋言。”

　　宋秋言没有回答，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月光刚刚升起，外面天光暗了，却还留着些灰白的光，透过楼道的花砖，照着昏暗的地方。

　　看不清楚，当秦诤俯下身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时，他才看清秦诤的眼睛，明明没有笑，却像微风拂过湖面，轻轻柔柔，微微荡漾。

　　“好吧，”没有得到回应，秦诤低头笑了一下，略显无可奈何，“天黑了知道回家，没有迷路，没有坐反公交车，也没有下错站，真厉害啊宋秋言小朋友。”

　　“可以了吗？”秦诤问。

　　三岁时的宋秋言没有得到的表扬，被十四年后十七岁的宋秋言得到了。

　　如果宋秋言再不明白面前的一切，那他就是这世上最傻的傻瓜，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当他不再自欺欺人，将阻挡自己看清的迷雾拨开时，他往后退了一步。

　　秦诤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没让他在楼道上仰倒。

　　“刚夸完你，你就要在楼梯上摔倒了？”

　　“秦诤。”宋秋言看着他，喊他的名字。

　　“嗯？”秦诤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情。

　　“你从我家里搬走吧。”

　　微风停了，湖面平静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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