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作者:字有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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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2)



      盒子精致小巧,打开,一股浓烈的麝香味扑鼻而来。阿玄抠出一点淡黄色的脂膏,凭着感觉涂抹在脖子上。药膏触感清凉,带来一丝惬意,也让他越发后悔起自己的冲动和口不择言。
      而北洛,似乎只因殿室内多了一个人,便再难集中精神。他抬起眼眸,望向窗边。少年侧坐在榻上,脸朝外,凝望着庭院,手上的动作由疾至缓,最终全然漫不经心地停了下来。
      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身为辟邪双子王中幸存的那个,北洛被赋予了无上的力量。只要他愿意,世间万物,包括他自己的命运,都能牢牢掌控在手中。整整六年,他从未对阿玄的妖力萌生过一丝吞噬的念头——面对体内沉睡的凶兽,他始终保持着无上的清醒。
      然而,在巽风台上,那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仿佛是死去的兄长在为他敲响警钟——弟弟,切勿重蹈我的覆辙!又仿佛是命运的一记重锤——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他也是会犯错的。
      兽,终究是兽,是缺乏理智,只凭欲念驱使的动物。
      清风拂动少年的头发。似心有所感,阿玄扭头望来。
      逆着光,北洛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在那团明亮的光线中,梅园的花色正好,桃源的雨亦缤纷。
      他和他,他们看见与回望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是谁的,是哪一颗心脏,突然在胸腔里狠狠地跳动。
      视线在空中胶着,却是北洛,率先败下阵来。
      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北洛将面前的竹简“哗啦啦”卷起,推至一旁,又翻开一册卷轴,手指在墨字间游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终于受够了,起身穿过殿室,径直坐在了阿玄身边。
      阿玄看着他,不发一言,但眼中却有光芒闪烁。
      “这药有消炎生肌的功效,记得每天多擦几次。”北洛说着,抬起手,将少年颈上尚未抹匀的药膏轻轻推开。
      突然,那些真挚而温暖的东西又流转起来。他们共享着那张被日光笼罩、并不太宽敞的软塌,谁也没有说话。北洛坐得笔直,阿玄则懒洋洋地倚在窗栏边上。微尘在阳光中款款飞舞。偶尔,他们中的一个,看着另一个;偶尔,他们各自看着什么。
      “……脑袋还疼吗?”
      “不疼了。”阿玄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那里的肿块早已消散。北洛那一日下了狠手,好在因情势所限,力量并未发挥出十成十的效用,否则……
      “差点就成傻瓜了。”阿玄露出略带倦意的微笑。
      北洛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平静地注视着阿玄,良久,道:“不一直是个傻瓜吗?”
      阿玄垂下视线,淡淡地笑了。
      少顷,他盘腿坐起,将身子晃过去,晃过来,又晃过去,轻轻撞了一下北洛。
      北洛只是盯着他看,一动不动,待他再次撞过来时,突然长臂一伸,将人扣入怀中。
      心漏跳了一拍。
      鼻端是松林的冷香,那么淡,闻起来却与往日有所不同。它不再让他想起冬日的松林,而是一个晴好的午后,阳光噼啪而下,林子里暖烘烘的。一阵奇异的焦渴攫住他——他的唇就在北洛颈畔,咫尺间就是那跳动的脉搏——而他只想将一个吻,印在上面。
      肩头的五指收牢了些。他感到北洛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
      阿玄闭上眼睛,伸手握住了那道劲瘦的腰线。他们像两只兽,亲昵地交换气息,向彼此展露最脆弱的部分——然而,他们不是兽。他们亲手建起樊笼,将嘶吼的野兽困在其中。
      北洛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笑,笑音从他温热的胸膛荡漾出去,传递到阿玄身上。没有任何妖力,只是两具普通的肉身之间,一句普通的对话。但阿玄却觉得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他不禁也笑起来,手指顽皮地在北洛腰间滑来滑去。
      北洛强忍笑意,由着他胡闹了一会儿,然后才将手掌顺着阿玄的胳膊往下探,将他楼得更紧,同时另一只手也向他两胁下挠去,引得少年猫儿般边躲边笑。
      似乎很久,他们都没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忽听“哎哟”一声。北洛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阿玄刚缓了口气,想说没什么大碍,北洛已一把将他扶正,两指轻轻按在他胸膛上,“疼?”
      阿玄暗自懊恼,怎么就没忍住那一点疼痛。北洛看他脸色,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脸色微沉,“是那道旧伤?”
      心知瞒不过,阿玄只好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能是……”
      “让我瞧瞧。”
      迫人的视线下,阿玄缓缓解开腰间的系带。北洛一脸冷肃,直接上手掀开他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粗长的伤痕。自从在光明野受伤后,疤痕玄色渐隐,绯红的血色竟似染上一般,久久不退,望之怵目。
      北洛皱眉细观,发现伤疤表面虽密合,却红肿得厉害。
      “怎么回事?”他克制着怒火,“这个样子,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阿玄辩解道:“……我昨晚不是来找过你吗?”
      北洛眼神一凛,“昨晚你是来跟我说这件事的吗?”
      阿玄涨红了脸,无言以对。疤痕以前也并非没有疼过,只是近来发作得频繁了些,远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这点小事,何必拿来烦扰北洛呢。
      然而,北洛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阿玄胸口的这道旧伤,和断掉的手骨一样,皆是普通外伤,与他脖子上受王辟邪之力侵蚀因而愈合缓慢的伤口截然不同。眼下,竟然连他的妖力也无法完全治愈这道伤疤,这让北洛感到十分意外。
      直觉告诉他,此事或与巫炤有关,而与巫炤扯上关系的,往往不会是什么好事。
      北洛起身,湿了张绢帕回来。他一边给阿玄上药,一边叮嘱道:“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演武场了。你既让原天柿天天把药送到我这里,就该记着按时过来。你好意思让你应磊哥哥去请你吗?”
      阿玄抿了抿嘴。
      北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明显赶客的语气,“我还有事要处理。”
      那意思不言而喻。阿玄气鼓着脸,咕噜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
      北洛瞪着他。
      “你……你怎么不叫我回来住了?”
      “前些日子才搬出去,又搬回来做什么?不是你自己想住在慈幼房的吗?”
      阿玄有些委屈,“我改主意了。”
      北洛毫不动容, “我也改主意了。”
      “还有……”
      北洛站起身,一脸不耐烦地等着。
      “我就是突然想起……”阿玄抓了抓衣襟,“你方才叫我阿玄,好生分,怎地不唤’玄儿’了。”
      北洛听得眉峰一跳,转身便走。
      “原天柿在哪儿?”
      “他在哪儿你不知道?”北洛边走边道,“人界旱情严峻,你不是常和你那几个朋友,去莲中境帮他的忙吗?”
      阿玄笑眯眯地,“他呀……说不定这会子正躲在哪个温泉里,偷懒呢。”
      北洛重新坐回书案前,没有言语。
      “说起来……”阿玄支吾半晌,挤出一句话,“许久没和你一起泡温泉了。”
      这次,北洛仿佛压根没有听见,连一个眼神也吝啬了。
      阿玄留在塌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整束着衣衫。
      六年来,这间殿室里的东西没有变,人也没有变。庭院里的景色亦是一样。魔域的许多植物比人界的更为高大艳丽,有些叶子长得极大,亭亭如盖。一年里总有那么几个夜晚,叶脉会悄悄地发亮,花朵将一颗颗闪着微光的种子撒向风中。不少花草的名字,他已慢慢能叫得出来。
      无数个夜晚,他与北洛一同漫步于那幽静而芬芳、清辉盈满的小院。仔细想来,关于天鹿城的一切,几乎都是北洛教给他的。他曾理所应当地以为,北洛必然是在这座城池的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在旧城遗址中那朵孤火的照耀下,他曾向析木旁敲侧击地问起,北洛这些年是否有离开天鹿城的打算。那时,打着赤膊、淋漓大汗的红发男子动作一顿,暂停下手中的锤击,难得的沉默了。
      “王上既选择留下,自然便有他的道理。”析木以此草草结束了话题。
      空旷的殿室内,阿玄独自徘徊了一阵。北洛对他的存在似无所见。终于,阿玄拿起无争,招呼也不打便朝大门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他又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一场与疏渊的“比试”中,他输了——他的怯懦,他的愚蠢——他总是想着来日方长,总是想着时机未到,总是想,再等等,等自己追上他。拥有站在他身旁的资格。
      可是,爱一个人,需要资格吗?爱一个人,需要结果吗?
      他早已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北洛只把他看作是弟弟,那么他也将只把他看作是哥哥。他会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永远。永远只以弟弟的身份,去爱戴他,守护他。
      然而,他不是傻瓜。那些闪烁的眼神,微妙的举止。他怎会看不出来,北洛不仅在躲,还在逃。
      他不准——
      不准自己再逃避,也不准北洛再逃走。
      深吸了一口气,阿玄转过身来。北洛为何留下,他难道不应该是最了解原因的那个人吗?
      紧握着无争,他走向北洛。
      “这么多年了,北洛,你其实早就可以选择离开这里。”
      北洛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眸子闪过惊讶,随即是不解。
      “析木哥告诉我,王的力量同王焰时刻相连。有守护大阵的存在,还有裂空的能力,你大可不必亲自镇守于此。南河殿下和耀光殿下皆已长大成人,只要你的力量仍在王焰之中,将天鹿城交给他们,也无甚大碍,不是吗?”
      北洛静静听着,没有打断阿玄的话。
      阿玄一步步走近。他走得很慢,却走得很稳。
      “你说,外面天地广阔,让我长大后到处去看看。可是你呢?难道你就不想去看看吗?还是说,你要留在这里,帮玄戈守住这座城,保护他的两个孩子,完成他未尽的责任?”
      惊奇与不解消失了,那双眼瞳又黑又静,仿佛能将他吸进去。
      “我终于明白了……原天柿的意思。”阿玄没头没脑地叹出一句,然后“砰”地把无争压在书案上。几册原本整齐磊放的书卷因此而散了架。
      “你在牙山跟我说过,只要你活着,我便不会是孤身一人。”他凝视着北洛的眼睛,转过案角,“我记性好着呢。所以——别想推开我。”
      北洛的眼睛眨了一下,潭水幽幽晃动起来,映照着他的影子。
      “气息。你的气息。你断开了我们之间的连接。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轻易把我推开?”
      他逼近北洛,一颗心在嗓子眼里狂跳,脸颊因激动而滚烫,“六年前,我见到你。直到那时,这条命才算真正活了过来。如果当初你没有把我带回天鹿城,你信吗?我迟早也会找到这儿,找到你。”
      北洛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注视着身前的少年。那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尚未被战争和岁月磨砺出锋锐的棱角;那也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充盈着情感,掩埋着残缺——透过那些必将随着一个人的成长不断走向枯萎与死亡的皮肤、肌肉以及骨骼,他看见了他。
      北洛曾想过,假如他和玄戈之间没有那样的羁绊,他们会如寻常兄弟般,在天鹿城一同长大。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将共同见证彼此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他会成为兄长最得力的助手,直到年满三百或四百岁,便离开,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
      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个人似的平凡地长大;不会遇见师父和师娘;不会与云无月、还有岑缨一起,开启一段奇妙的冒险;不会从无数旁观者的眼里去读懂玄戈的一生;更不会遇见这个男孩,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男子汉,成为一个敢爱敢恨的灵魂。
      “你都知道了。”良久,北洛打破了沉默。
      “我都知道了。”
      “玄儿……”北洛避开那双灼亮的眼睛,轻声道,“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会有许多选择,也许……”
      他话未说完,便被阿玄坚定地打断了,“不,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刚才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心里埋藏已久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可是北洛,如果……你希望我离开,不想再见到我,无论什么时候,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口干舌燥地等待着。
      等待一纸决定命运的宣判。
      终于,北洛摇了摇头,然后朝他微微地笑了笑。
      “北洛,你听着——我不是他。我不是玄戈。”他呼吸困难,嗓音干哑,“我不会放任你在人界流浪,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我想让你知道,我——我在这里,在你面前。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能有多少时间……但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这偌大的尘寰,你和我,我们,都不会是孤单的一个人。”
      他低下头,一手撑住冰凉的桌沿,另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北洛锁进自己的气息之中。
      “我没有惊人的禀赋,也不是力量强大的王辟邪;我甚至不懂得爱是什么,又该如何去爱。可是……永远不会有最完美的时刻,不是吗?”
      松林间,青草地。他就站在那里,仿佛忘了呼吸,忘了时间。
      他闷闷地问道:“我送你那张花笺上的奈果,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北洛没有迟疑,也没有移开眼睛。
      “现在我知道了。”他温声道。
      阿玄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那笑意攀上眼梢,微微的红,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那你知道……”他舔了舔干烫的嘴皮,“之前我昏迷的时候,是怎么喝药的吗?”
      北洛闻言,微微瞪大了双眸,脸上浮现起些微赧然之色。
      “你知道吗?”阿玄似在梦呓,再一次追问道。
      北洛顽强地沉默着。
      少年看着他,勾了勾嘴角,然后俯下身来。
      依旧凝视着他的人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终于将一个吻,安放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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