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食

　　他不要人开车送，独自走了快半个小时，才来到山下的医务室。医务室是老招待所里开辟出来的，与大路一墙之隔，隐隐看得见车来车往带来的淡淡的烟尘。房子前有个半荒废的园子，他踩在坑坑洼洼狭窄的青砖甬道上，砖头裂缝里钻出来一蓬蓬野草，不留神可能会绊倒。

　　门半开着，有点酒精的刺鼻气味飘出来，不必挂牌子，都知道这是医务室。门口飘着薄薄的白布，已经有年头了，有些透光。他拨开白布，里面竖着一扇蓝布屏风，当中是白色的十字，由四枚鲜红的瓣烘托出来，好像一朵白色花蕊的红花。“花”后面有人影晃动。

　　抖抖索索，有人从病床上坐起来，整理衣裳，旁边又有一人说：“好了，心电图回复正常了，回去休息吧。”病患说：“真好了？不需要给我扎一针么？”陈晏听得正是楚潇湘的声音，正要敲门进去慰问，紧接着又听见：“吴医生这回又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你说该怎么报？”

　　陈晏登时气恼，正要发声，楚潇湘自顾自说：“哎，我俩说起来是发小，你对我也太冷淡了。”陈晏一怔，手悬在半空，正好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护士，要走到门口洗手，撞见他：“你找谁？”他敷衍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他乱跑一气，错过了饭点，没有食欲，到了九点多还有会，保健组排了茱萸轮值，陪坐在角落。她身上是常服，暗绿色的尖领衬衫，领口横着一条细细的镀金链子，微微俯身伏案书写，链子闪着细碎的光芒。

　　等到茶歇，陈晏装作不经意晃到她跟前，这会儿有人来找她交接工作，没人留意他。他悻悻地要走，茱萸在身后问：“你不去吃夜宵？”他反问：“你还记得我呀？”她听出他语气泛酸，说：“我又不痴呆。”把自己打来的一碗芝麻汤圆让给他，特意嘱咐：“汤也喝了，预防感冒。”

　　他心底欢喜，脸上不显山露水，一口一口地吃着元宵。茱萸光明正大打量他，比来时清减了。平日见他们都是一脸福相，圆圆胖胖的脸庞，偏生他脸上掉了肉，面皮紧实得蜡像一般。煮汤圆的姜汤落肚，开始发汗。陈晏没什么难闻的体味，平时习惯熏香，西装都入味了，香味很厚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瘦了，现在闻到的香氛很清淡，像汗珠一样微凉。

　　他觑见她眼不错珠端详自己，流露些微往日亲昵的情态，茱萸看他挨挨擦擦的毛病又犯了，笑着说道：“你怎么变丑了。”陈晏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茱萸收了饭碗，不和他继续纠缠，踢了踢他的鞋尖，催他快点归位。

　　茱萸准备下班的时候，同事带着她去会客室，喜滋滋地说包院士来了，在看楚潇湘的病历资料。会客室的垂钓图屏风前横着一条长沙发，当中坐着一位老者，两道眉毛都是黄白色，年纪已经极老了，右边陪坐曲紫鸳，千伶百俐，左边斜对楚潇湘，八面玲珑。

　　茱萸虽然早已闻名，但头一次见这位院士，看得两眼，自觉转开视线，心想，原来他也老了。她悄悄挪开步子，移到人后，左右脚稍息放松，只当听不见旁人的恭维。不一会儿，陈晏走进来，楚潇湘立刻让座招呼：“师兄，你也来了！”

　　包院士和蔼地笑道：“我已经批评过小楚了，别把这病当成小事，不重视，说不准也会丢掉小命的。小陈既然是师兄，理应比他年长，是63期的校友吧？请坐请坐。”陈晏也笑道：“我们这样的小辈，哪里敢和老先生攀交情？”侧身坐下说话。

　　说了一阵子，曲紫鸳先走了，站起来扭过身子，冲她摆摆手，权当打招呼，茱萸没什么表情地微微点了点头而已。院士翻了翻资料，说：“你们搜集的信息很完整，治疗过程也很规范。这里面有几个现在不常见的做法，唉，是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古董了，说起来，也是我当学生的时候，老师手把手教的。”

　　保健组的组长不敢贪功，连忙说：“这都是我们保健组的小吴医生的工作，多亏她细心，很快让病人转危为安，还能坐在这儿陪您聊天。”她强行拉着茱萸往前站，院士和气地问：“真是后生可畏，小吴医生，请问你的导师是哪位专家？”

　　陈晏脱口而出茱萸的老师芈露的名字，她刻意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便不说了，待得她亲自不疾不徐地回答：“我的老师不是心内科的，在这一行没名气，不过因为她的母亲是心内的专家，教了她很多，她不忍心荒废了，所以又把这些知识传授给我们。”

　　组长笑说：“我本来看小吴优秀，名校毕业，猜她名师出高徒，没想到小吴的老师也称得上家学渊源了，只是不知她的妈妈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包院士微笑劝阻：“老人家的名字，咱们不便直说，你们年轻人淘气，不讲究这些虚礼了，我们这样的老古董还是介意这些繁文缛节的。”

　　众人都纷纷笑起来，陈晏觑见茱萸往后退了两步，虽没有不悦的神色，但也淡淡的，不见一丝笑容。拿定主意，甩开旁人，单藏在小门等她，招呼道：“吴医生，请留步。”她瞥了一眼：“不去睡觉，你又作妖。”

　　陈晏笑嘻嘻随她下楼梯，说：“耽误你半分钟，同你说两句话，行不行？”等她脚步一顿，他又凑上去：“三句话，你听不听？”茱萸看他没正形，哼了一声，懒怠搭理他，径直小步下了楼梯。他赶上去，并肩走在身边，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棉服袖子，问道：“怎么不穿那件红棉袄？这件薄了，不挡风。”

　　茱萸将胳膊抽回来，啐他：“说话就说话，拉拉扯扯又做什么。”他听她泼辣起来，脸上的郁气消散了些许，便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你去不去？”她说：“黑灯瞎火的，不去。”陈晏一本正经说：“诶，我不是骗人，别人只知道这山上的日出出名，说起来，这山上一共有十处盛景，徐霞客还题了字，有块石碑，就在山路旁，你上山时看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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