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无觅处

作者:燃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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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初雪


      文库里收好的题纸交出去,程铮带着部下忙着抓人、画押,朱灵伯一概没有参与,他日日都窝在弘文馆里看宋玉琅修书。
      “拜托,你们两位不帮忙也就罢了,整日坐在这儿喝茶打盹……”
      外头风紧,阁内生了火是暖的,宋玉琅束了襻膊坐在书堆中间,嘴上念叨着,手下的笔却未停。
      程风支着脑袋靠在书案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磨着墨,转三圈停三圈,他打着哈欠说:“我好歹还睁着眼睛在这儿给你研墨,你再看看你二哥……”
      朱灵伯歪靠在对面的榻上,紧靠着火炉还要裹上青灰色的狐狸毛斗篷,右手伸在外头,垂下的手指快要触到地面,隔了一个茶杯的距离,不知何时喝茶时便睡着了。双眸轻轻闭着,鼻翼微微翕动,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写了一上午宋玉琅也着实乏了,心思一动,她朝程风使了使眼色,把手中的笔再蘸了蘸墨,提起裙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第一笔画在额头,后三笔落在眼下,鼻尖刚碰到,朱灵伯醒了。
      宋玉琅忙把笔塞到程风怀里,也不顾墨汁沾到了他胸前衣服,“程风指使我干的!”说完就跑。
      一直蹲在旁边看热闹的程风突然被塞了笔和这么大一个“罪名”,他左右环顾,欲辩无言,抬头就对上朱灵伯刚睁开的眼睛,忙摆着手说:“长玦,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甩出去的墨点子溅到他二人衣服上分外鲜明。昏睡太久,先前虽醒了却还有点懵,这时朱灵伯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程风看见朱灵伯眼神明显变得清明,只觉大事不妙,立马弹起来去抓宋玉琅。
      他们三人在书阁内追、逃、跑、跳,全是书卷竹简堆着,能活动的地方不大,正中又有一个不能碰的火盆,小小方寸之地,他们不断躲闪又带着些小心翼翼。
      宋玉琅先停了步子,跟在后面程风和朱灵伯差点撞到一起。
      “怎么了?”程风问。
      朱灵伯顺着宋玉琅扭头的方向看过去,一扇没有闭紧的窗不知何时被吹开了,宋玉琅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之景,她说:“下雪了。”
      漫天鹅毛,扑簌簌地往下掉,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们的嬉闹声一停,身处雪中仿佛更静了。
      他们三人爬上屋顶,坐在高高的屋脊上看雪,全是宋玉琅的主意,只有她知道梯子放在哪里。虽然程风不需要也能上去,但梯子是他搬过来的,算是合伙作案。
      宋玉琅解了襻膊,屋外不比阁内,太冷,她两只胳膊上一出来便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如今坐定了,缩在斗篷里抱着胳膊取暖。
      朱灵伯围着斗篷也坐的端正,只有程风大剌剌敞着腿,头上的发带任风吹着飘在空中。
      无言片刻,程风两手一推,纵身向下一跃,屋脊上只留下他那件单薄的披风,层层堆叠落在雪上。
      蓝衣少年不知从哪儿取来了一杆银色长枪,枪长七尺二寸,通体玄铁制成,枪头锋利,手上一转便是一道白光,也不知是折了日光还是雪光,亮得晃眼。
      浩浩长空,落雪纷纷,屋内噼里啪啦烧裂开来的火炭声丝毫传不到屋外,白茫茫一片把所有的声音都吹散在风里。耳畔只余下长枪划过的声音,凌厉且决绝。
      程徽一身的枪法尽数被自己的内侄学了个十成十,成团的雪花落在银白枪头上被斩作两半,化在刃尖,不及流下便被迅猛的招式甩了出去。
      宋玉琅和朱灵伯坐在屋头看程风舞枪,不过宋玉琅眼中满是兴奋,朱灵伯眸色转深,像是带着一抹悲哀的羡慕。
      渺渺天地间,像三只孤鹤。
      忽然,
      “程风!”
      程风闻声,调转枪头,宋玉琅将攥在手中橘色襻膊扔了出去,一根丝带自高空飘落而下。程风脚下翻转,长枪突进,直取而去,几下点翻来回,双掌拉开,飞身而上,稳稳当当站立在屋脊上。
      那一抹橘色缠绕在枪头,犹如红缨一般做了点缀。
      “好身手!”
      “那是自然!”程风又稳了稳枪,手腕一转,收到身后,顺势坐了下来,“程家枪五米之内必取人首级。”
      “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吗?大哥只教了我一点拳脚功夫,可必要时候刀剑才能保命啊。”
      “啊!”程风伸手敲宋玉琅的脑门,“你哪里需要学这些保命了!”
      宋慈、宋英,一家两将军,看起来确实是用不上。
      宋玉琅揉揉脑袋,“我喜欢还不行吗?”
      “下次教你用短刀吧,也方便带在身上。我这杆枪,”他说着话还拍了拍手下的横放的枪,“你可举不动。”
      程风扭头看向朱灵伯:“不如你也一起学吧,好歹备一些防身之术。”
      朱灵伯淡淡笑笑,说:“有你们在,我哪里用得上。”
      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话题一转,问程风:“之前你送程若姐的那把刀看着好别致啊,哪里得来的?”
      “你果真是好眼光啊!”程风得意的笑着,“那把刀是我在苍州校场里赢来的。据说是先前中羯哪位首领贴身带着的,当年中羯大败,将士们清理战场拾着不少好兵器,宋伯父全分给手底下人了。”
      “但后来父亲带军回京,怎么东西还留在那呢?”宋玉琅知晓当年战事情况,开口问道。
      程风答她,语气带了些痞气:“宋侯爷是等我叔父领旨接管苍州,到了苍州之后才回的京。军中各个都是好斗的,没上战场的驻扎军自然有耐不住脾气好事的,那些檄缴的兵器不少都留在了苍州。”
      “想必那把刀当个彩头转了好几手才到你这儿吧。”
      “那可是把好刀,刀刃坚而不脆,削铁如泥,不知道锻造之时反复捶打了多少遍,原主人爱惜,看样子都没用过。我费了好大力气,在营中连挑十人,磨了小半个时辰才赢下的。”
      每每谈起军中之事,程风神采总是与往日不同,飞扬跋扈,浑身像是重新注了血液一般抖擞。
      “那刀做的精致,刀套外还刻了鹰纹,大家都猜是先任中羯王的刀。”
      “鹰纹?”朱灵伯明显一惊。
      “不错。”
      “我改日能去府上看一下吗?”
      程风没注意到他言语中的急切,笑着打趣他:“怎么,也看上这把刀了?迟了,已经送我阿姐了。”他觑了一眼身旁宋玉琅,用眼神示意他,揶揄道:“你让你小妹去求一求,或许还能见见。”
      宋玉琅捂了半晌,身上已经回暖,她伸手去接下落的雪花,眸底清澈胜琉璃之色,竟比雪花还亮。
      雪落在掌心,方看清棱角,旋即便化成了水。
      冰肌玉骨,她想起了当年跪在祠堂里的朱灵伯。
      “二哥,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程风在一旁插话道:“这可是冠礼,二十及冠,要立一番功业才是!”
      他二人兴致勃勃,朱灵伯却提不起精神。他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旁人说一句他应一句,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今日遇上今朝初雪,越发显得落寞。
      有一句话宋玉琅想问很久了,她弱弱地开口:“在想泠山先生的事吗……”
      朱灵伯抬眸,点了点头。
      是,也不全是。
      程风不解,问道:“案子不是查清楚了吗?我爹已经去拿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灵伯叹了口气,开口前先站起了身子,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说:“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屋内说吧。”
      入目皆白,太过……萧瑟,他不忍看下去了。
      “先别急!”宋玉琅跟着站起来,却毫无悲凉之意,她语气轻快,望着的是院里的红梅,“想喝初雪酿的梅花酒吗?”
      她眼睛一亮,笑着看他们,“走,我们去存些雪!”拍拍屁股就摸着梯子往下爬。
      兰都今年虽冷得早,但雪却来得要迟一些,经书阁门外的梅花早已开遍了才候来了这场雪。
      本是要收雪,可存雪的缸子还未搬出来,宋玉琅便一头栽进了雪里,一树的落雪全堆到了她身上。
      朱灵伯不禁弯了唇,走过去伸手拉她,不料也滑倒了。程风笑得直不起腰来,站在一旁全靠手里的枪撑着,向前两步也在同样的位置摔了下去。
      原来脚底那一块是个小水坑,早上结了冰,雪落下来盖住薄薄一层,表面看不大出来,不留神踩上去却站不住。
      他们栽在雪堆里,好容易才撑起身子抬起头,三个人面面相觑,停了片刻便一同笑出声来。已经滚在雪地里了,索性玩开了,墙外在忙何事不顾,墙内现只有他们三人,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没有一个雪球落在梅花上。
      在外面呆久了不觉得,等到玩累了进屋才发觉是真的有点冷。三人围着火炉烤火,伸出双手来回翻转往热源上靠,亏得穿的厚一点,不然内里贴身衣物也要打湿。
      “好茶好茶——”
      新收的花蕊上的雪,煮沸后翻了三次色,连不懂茶的程风都要赞一句好。
      朱灵伯抿了两口,细细品味,问宋玉琅:“这是什么茶?”
      宋玉琅拨弄着茶笼,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说:“我也不知。方校书留下的,剩的不多也没标茶名,我想着这雪水难得便取了来。”
      话毕,她将茶杯送入口中,咂摸了两口,“好清澈的口感,之前从未喝过,这雪水算是配对了!”
      炉火在侧,案边茶水正沸,不约而同都噤了声。
      “我还……没有告诉老师。”朱灵伯低着头喃喃。
      “那前几日你和张大人去横庐……”宋玉琅是见过他二人的。
      “未提此事。”朱灵伯顿了一下,“老师他不知我还在查科举的案子。”
      “啊!你连你老师都瞒!你是想等圣旨直接下到他院子里再站出来说吗?”程风虽没参与这桩案子,但结案书他却是看过的。“可此事已成定论,不会有什么差错了,长玦,你还是太小心了。”
      既请了旨,又有程铮在,他倒不是怕出什么差错,那他在怕什么?
      旧伤疤撕开会痊愈,还是溃烂呢……
      于宋玉琅而言,蒋文毓是自己提笔落字的引路人,一位不能尊于口的老师,一声“先生”喊的是长辈。
      但于朱灵伯而言,蒋文毓的身份很微妙。名义上宋慈是他的义父,但问学八年横庐才是他在宋府待得最久的地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话,因为他身世的秘密,在他和蒋文毓之间缠绕的更加深刻。
      他是战场上活下来的孤儿,边关何其遥遥,至亲皆亡,血脉尽断,伶仃孤苦,零星的瓜葛都能在他这儿滋养出情分来,何况亦师亦父的蒋文毓。
      蒋文毓本不是淡薄之人,贡院之中“大兆负我”这样的话若是换作二十年前,未尝不可出自他口。然长鸣山六年,蒋文毓的少年心性磨了精光。之后半生,孑孑然独立,除开一个朱灵伯、一个张敞,无亲无友无旧无交,看似无牵无挂,一个人比一阵风还干净。可匿在内里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牵绊,像是生了根一样,拔都拔不起来。
      横庐檐下的铜铃日日被风敲响,但那扇门,朱灵伯不敢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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