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

　　在冲绳的后几日过的风平浪静。
　　他们白天逛水族馆植物园，傍晚就在海边吹着风散步看夕阳，游亦航还是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和易岚打电话，只不过他每次聊完从露台回来，迎接他的总会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开始觉得还挺窝心，后来次数多了渐渐觉得有点好笑：“我真的，每次出来都看着有这么不开心么？”
　　秦灏远置若罔闻：“我乐意。”
　　等环岛一周又回到那霸，旅途已接近尾声。他们转了转几个有名的古迹，最后还是不可免俗的去商场买纪念品。
　　游亦航简单挑了些工艺品，结完账回来发现秦灏远手里提了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黑糖、雪盐、泡盛……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和果子。
　　他有点无奈：“你以后年纪大了，妥妥的就是保健品的核心受众用户。”
　　秦灏远把购物篮用力提一下，“哐”的一声放在收银台上，甩了甩手：“嗨，来都来了，都是别的地方买不到的嘛。”
　　游亦航扶额：“酒别买太多，海关不让。”
　　“哦。”秦灏远从善如流的从篮子里挑了两瓶拿出去。
　　他们大包小包的拖着战利品回酒店理行李，游亦航看着秦灏远把一多半的和果子都打包进了自己的箱子，摇摇头：“你给我这么多干嘛，太甜了我不吃的。”
　　“你拿回去给岚姨吃。”秦灏远继续忙着整理，头都不抬，“吃点甜的心情说不定会好。”
　　游亦航怔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秦灏远还在絮絮叨叨：“但是给不了你更多了啊，我回去还得见大哥和小哥呢，得给他们留点儿。”
　　游亦航“嗯”了一声：“他们没回去呢？”
　　“没有。”秦灏远道，“来都来了，啊不是，去都去了，顺便玩玩呗。我这不就回去了么。”他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有点犹豫，“那……亦航哥你这次还见他俩吗？”
　　游亦航抱着手臂靠着墙看他，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了吧，我妈刚住进去这几天我还是想陪着她，不太放心。”
　　“嗯嗯。”秦灏远也是这么想的，满脸写着嫌弃，“他俩好幼稚，天天吵吵闹闹的，我猜你也没心情陪他们玩儿。”
　　游亦航笑出了声：“他俩知道自己在弟弟心目中是这个形象么？”他站直了身子：“不是没心情陪他们，是不想影响他们的心情。”
　　“我懂我懂。”秦灏远忙点头，他问，“他俩应该会和我一起跨年，到时候我们能给你视频吗？”他想着他大哥小哥一定也很想念老朋友，问出口又补一句，“电话也行。”
　　“当然。”游亦航点头。

　　告别了海岛再回到伦敦，看着如同堆积着大片大片灰色棉絮一样的天空，秦灏远叹口气，深深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由奢入俭难”。
　　没几天日子就窜到了年底，秦灏天和秦灏然这几天哆哆嗦嗦的在英国的彻骨寒风里绕场一周，终于回到伦敦见着了他们的弟弟。
　　游亦航在伦敦市里有一套公寓，2b2b，不过他自己在学校或者回郊区的家更多，反而是平时秦灏远学校放假的时候来住的频繁些。
　　这次秦灏天和秦灏然自然也顺理成章的蹭了过来。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哥仨久违的齐聚一堂，和远在夏威夷晒太阳的舒晴还有秦家长辈一起多方连了个视频。宁城已经是新一年的早晨，秦家四兄妹跟家长问候过新年好，又被轮流关心了一番生活起居，那边就先下了。剩了秦家三兄弟隔着屏幕羡慕舒晴那边厢的碧海蓝天与热辣日光。
　　秦灏远刚从海岛回来，此刻还属于戒断期，失落感比那俩还要更强烈一些，忍不住对他姐带上了几分埋怨：“姐，你怎么不来呢？”
　　舒晴抱着一杯MAI TAI喝：“我来干嘛？来被你放鸽子？”
　　“哎呀！”秦灏远提起这事儿就有些懊恼，“哥他们自己想一出是一出，不打招呼就跑来，最后怎么还怪我啊。”
　　秦灏天一手搭在秦灏远肩上，闻言胳膊一紧作势要勒他：“不怪你怪谁，说，和谁度假去了。”
　　秦灏远脸不可遏制的开始发热，他努力挣开他大哥：“哎，不是说了吗，就是朋友。”
　　舒晴的脸一下凑近屏幕，这边看起来就只剩她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朋友就朋友，你脸红什么。”
　　“哎！”秦灏远颇有些心烦意乱，他一把捂住脸，从屏幕里逃开。
　　秦灏天被挣开了也不恼，眯着眼看他弟：“哟，有情况啊这是。”
　　“有个屁的情况。”秦灏远面无表情的走去酒柜给自己拿酒，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他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做一个谎言要用一万个谎言来圆。本来跟家里人说和游亦航一起出去玩多正常一事儿，即使他心里小九九一堆谁又会多想。就因为他当时鬼使神差、一念之间的一句话，搞到如今这进退两难，说什么都不太对的局面。
　　“害羞了啊！”秦灏天笑得不行，他一拍大腿，“哎，弟弟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往沙发背上一靠，遥遥地伸手点了点秦灏远：“小远，哥以前怎么一直跟你说的，别玩儿暗恋，也别不好意思，喜欢就大大方方承认，又不丢人。”
　　秦灏远直接站在酒柜旁不动了：“……大哥，就是和朋友出去玩一下，怎么就能给扯到暗恋不暗恋的了。”
　　“啧。”秦灏天拿起手机，“你小子自从出了国真是越来越把我们几个当外人了。”他一脸坏笑，“成，你不告诉我们，我问航儿去，我不信你跟航儿也不说。”
　　秦灏远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
　　他想阻拦又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加上呛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话，直接憋了个面红耳赤。
　　还好一旁专注盘手机的秦灏然突然抬头发了话：“哎，舒晴，这么说起来，你又跟谁在一起呐？”
　　秦灏天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毕竟弟弟不管怎样人好歹在眼前，但是妹妹远在天边。而且他们现在大了，他大哥心态作祟，到底记挂舒晴是个女孩儿，对她的担忧还是要多一些。他手机往旁边沙发一扣，满脸严肃的看着屏幕：“你说说。”
　　舒晴可不比秦灏远，她满脸写着不耐烦：“管那么多呐。”
　　秦灏天一下就被点着了：“靠！我关心你好不好！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自己跑那么老远的地儿去，被洋鬼子骗了怎么办！”
　　舒晴翻个大大的白眼：“对你妹妹能不能有点信心，谁会被洋鬼子骗？你自己才是，别被洋妞忽悠的找不着北。”
　　秦灏天一看她这副表情就来气，注意力彻底完全跑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起嘴来。始作俑者秦灏然一脸见怪不怪的，又低下头开始盘起了手机。
　　秦灏远见状心下暗暗松一口气，真想给他二哥的无心救场颁个小锦旗。

　　这小小的危机算是度过了，不过刚才他大哥提起游亦航，秦灏远此刻就忍不住的想起他来。从冲绳回来之后两人在机场匆匆告别，之后几天都没见着面。
　　他知道游亦航陪着易岚住进了郊区的疗养院，这几天都没出来，他也不好意思打扰太多，两人仅在微信上有些交流。
　　不过虽然见不到面，他每天还是会给游亦航发两个拥抱的小人，代替他那句用文字有点不太好意思打出来的“抱抱你”。
　　他拿出手机，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他发过去的黄绿小人。
　　-亦航哥，新年快乐！
　　他发过去一条，想了想又补一句：也代我向岚姨说一声新年好。
　　没过多一会儿对方的回复也蹦了过来：谢谢。新年好。在哪跨年呢？
　　-哪儿也没去，在你家呢哈哈。
　　他举起手机给游亦航拍下了面前的景象，秦灏天和舒晴隔着屏幕吵的热火朝天，一旁秦灏然戴着个眼镜怡然自得的举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下一秒，游亦航的电话打了进来。
　　秦灏远赶紧接起：“喂，亦航哥。”
　　那边是熟悉的温柔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小远。有点晚了，医院这边视频不太方便，就直接电话了。”
　　“没事，我们——”秦灏远话说了半句，那边秦灏天已经嚷嚷了起来：“哎？是航儿吗！小远你过来啊！”
　　秦灏远不太情愿的开了免提，挪到客厅。
　　“灏天？灏然也在吧。”
　　“游哥，新年好。”秦灏然应了一声。
　　“铁子，航儿！我想死你了！”秦灏天哀嚎一声，“咱都多久没见着了，上学第一年你还想着来看看我呢，现在都没影儿了。你在哪呢？”
　　“陪我妈呢。”游亦航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器里传出，听着有些失真，“小远说了你们突然就跑过来了。”他顿一顿，“该早点说的。”
　　“哎哎别提这茬儿了。”秦灏天叹气，“我俩就不该整这个一时兴起。本以为能给你们个惊喜，谁成想搞成乌龙了。以后我可再不干这事儿了。”
　　视频那端舒晴也跃跃着加入：“游哥游哥！新年好！我也想你！”
　　秦灏天骂她：“那你倒是来啊！抛兄弃弟的！见色忘亲！”
　　游亦航也笑着问她好，几个人两部手机天南海北的闹了一会儿，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了。
　　“哎！到新的一年了啊！”秦灏天高兴的喊，“新年快乐朋友们！让我们忘掉过去一年的所有不开心和乌龙，新一年大家都万事顺意！”
　　“新年快乐！”
　　“新年好！”
　　互相七嘴八舌的一通祝福，游亦航也笑着应了几句，又问了秦灏天秦灏然这几天的行程，最后还是开口：“我这边家人都睡了，先挂了啊，你们好好玩儿，玩的开心。”
　　秦灏天沉浸在跨年的快乐中：“好啊，明年，啊不，今年航儿你得来找我啊，再不见我你怕不是要把我给忘了。”
　　游亦航笑着回一句“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就依次和秦家几个道了别，挂了电话。
　　手机刚结束通话页面，秦灏远的信息就蹦进来，依旧是两个黄绿色小人儿。
　　游亦航笑着给他回了“晚安”，摁灭了手机。
　　电波那头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他的世界重新回复死一般的寂静。
　　游亦航站在走廊里，面前是易岚病房紧闭着的门，但他却似乎可以透过这门，看到背后被打了镇定剂，沉睡着的易岚。
　　他脑海中浮现起下午的画面，他从医生办公室聊完疗程的事宜往病房走，在楼梯拐角处就听见易岚歇斯底里的声音：“你让他滚！让他滚啊！游展鸿！你什么都要拿走，就想看我一个人死是吗！”
　　他飞快的跑过去，看见被好几个护士拼命抱住的易岚，她满眼通红，嘴唇干裂，那曾经飘扬的长发如枯死的水草，面前的杜姐握着手机，急的要命，也不敢上前碰她，只能带着哭腔不停重复：“太太，我不过去，太太，我一直照顾你啊，太太！”
　　易岚似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在护士的手臂里尖叫，奋力的想要挣脱，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
　　游亦航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妈。”
　　易岚终于停止挣扎，不动了。
　　游亦航一下下的顺着她的背：“没事的，妈，没事的。”
　　身边的护士眼疾手快的给她打了一针镇定。
　　等到易岚终于彻底平静下来，游亦航和护士一块儿把她扶回床，她眼神空洞，似是疲倦极了，没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游亦航走到门外，杜姐在一旁默默的擦眼泪。
　　“杜姐，没事的，你别哭，告诉我怎么了。”游亦航递过去纸巾，轻轻的问。
　　杜姐声音沙哑：“刚才游先生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的太太……有了身孕，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忙。”她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说话都颤抖，“我气极了，太太现在这个样子，我当然要照顾她，怎么可能去给他做事！”她气的哽咽，语气中满是自责，“我拒绝了游先生，说话声音大了些，被太太听见了……都怪我，我就不应该接游先生的电话……我还以为……还以为他至少是来过问一下太太的情况……”她抬起头满脸泪痕的看着游亦航：“小航，我从在宁城时就跟着你们，太太待我很好，你也待我很好，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太太，我会尽我所能的照顾好她。你放心，让太太也放心。”
　　游亦航叹口气，他轻轻的揽了一下杜姐的肩，缓声安慰她：“没事的，杜姐，你不用自责，你的心我都明白的，我也很感激有你的帮助。这些天以来你也很辛苦，现在我妈也睡了，你也正好休息一会儿。”
　　游亦航想着他冲到病房门口看到的场景，这是易岚第一次表现出彻彻底底的崩溃。她看不见任何，也听不见任何，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里，余下的只有毁灭。如果不是因为疗养院所有防备措施做得得当，护士反应及时训练有素，会发生什么，游亦航根本不敢想。
　　他对游展鸿早已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而面对易岚，心疼、责任感，这些都无需多言。只是那些猛烈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后，他心里只剩一大片空荡荡的茫然。
　　此刻，十二点的钟声已过，整个世界都在欢庆着新的开始。就像电话那头的秦灏远他们几个。稀松平常又热闹真诚的快乐。
　　而他在这里，眼前只有静到发指的医院走廊，雪白的墙壁，素色的地面，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易岚睡着了，他不知道等她再睁开眼，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也不想去想，很累。
　　多年后游亦航想起那个午夜，发觉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秦灏远的世界逐渐走向不同的颜色。
　　斑斓绚丽的彩，和冰冷的黑白杂揉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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