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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面盆的试探
春日的午后,日头带着几分温软的暖意,微风卷着路边新抽芽的柳枝,簌簌地拂过送粮车队的车轮,
擎男坐在粮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目光却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再过片刻,便能抵达向平县,见到周景怀和他的家人了。
车队行至周家门口时,青砖黛瓦的小院透着几分春日的鲜活,院墙上爬着的不知是什么藤刚冒出嫩黄的芽尖,几片新叶在风里轻轻晃着。
“大家先歇着,我去去就回。”擎男跳下车,对着袁镖头、尉迟征和春早叮嘱了一句。
她理了理身上的蓝布旗袍,拎起脚边几个包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院门。
院子里,周景怀正蹲在廊下劈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是擎男,眼底瞬间漾起笑意,手里的斧头也停了下来:“你来了!自从接了你的信,我就估摸着你今天会到。”
他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快步迎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快进屋坐。”
擎男笑着点头,跟着他往堂屋走,刚到门口,就见周景怀转身进了东厢房,不多时,扶着一位穿着青布褂子的老太太走了出来——正是周景怀的母亲周邹氏。
周邹氏的右腿明显不利索,被周景怀小心翼翼地搀着,一步一挪地慢慢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看到擎男时,嘴角勉强牵了一下。
“伯母。”擎男连忙上前想搭把手,却被周邹氏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待周景怀扶着母亲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坐好,擎男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周邹氏的腿上,语气带着关切:“伯母,您的腿伤可有些好转了?我本早想过来的,省城那边催货催的紧,耽误了些时日,心里一直记挂着。”
周邹氏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腿,伸手轻轻按了按膝盖,声音平淡:“好些了,估摸着断的骨头正在长呢,就是还不利索。劳烦你特地跑一趟,太费心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周景怀放在桌上的包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擎男见状,连忙将包裹一一打开,笑着解释:“伯母,前几日去省城送粮,看到这些东西觉得合适,就给您和伯父带了些。这是一盒东阿阿胶,给您补气血最是好。这是一根老山参,给伯父调理身体。这是一些特产糕点,还有几样洋人的时兴玩意儿,您瞧瞧喜不喜欢。”
包裹里,包装古朴的东阿阿胶和山参,两盒包装精致的糕点,还有两个玻璃瓶格外惹眼——一个是印着花纹的香皂,一个是装着淡粉色液体的香水。
周邹氏伸手指了指香皂,眉头微蹙:“哎呦,这是人家说的洋人吃的东西吧?不对,看着不像吃的……这个叫啥来着,好像叫香皂?对,听说洗澡用的,比皂角好用。”
她又指向那瓶香水,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又透着几分抵触,“这又是啥?瓶子倒挺好看。”
“这是香水,往身上洒一点,能留些香味。”擎男耐心解释着,伸手拿起香水想递给她看看,却见周邹氏往后缩了缩手,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唉,全是些洋玩意,这得花多少钱啊,你也太破费了。”那话听着像在道谢,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阴阳怪气,让人听着不舒服。
周景怀见状,连忙打圆场:“娘,这是擎男的心意,不算破费,您收下就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姑娘家还是不会花钱。”周邹氏没理会儿子,眼睛盯着桌上的东西,语气带着几分说教,“这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样样都有门道,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景怀啊,你以后可得多注意,当好这个家的掌家人。”
周景怀脸上有些不自在,偷偷看了一眼擎男,见她神色平静,才默默点了点头,没敢多说什么。
周邹氏却没打算停下,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自得:“我们景怀也是读过书的人,说话办事比女儿家牢靠多了,以后家里的事,让他多出面就好,你一个姑娘家,管管家里的琐事就行。”
擎男握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心里泛起一丝尴尬,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这是自然,我们家的事情,以后少不得要请景怀哥多操心。”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以后不都是一家的?”周邹氏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过,你放心,我们家不是贪恋你们家的东西。景怀是家中独子,万不能入赘的。虽说赵老爷就你一个孙女,你跟他感情深,但于情于理,以后家里还是要以景怀为重。我和景怀他爹,肯定是要一直跟着他的,就这一个独子,也没什么分不分家的说法。”
擎男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让周景怀入赘,连忙解释:“大娘,这件事我和景怀之前商量过了。等成了亲,您二老、我爷爷,我们都一起过。而且我们打算去南方,爷爷也同意了。”
“去南方?”周邹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满是诧异,随即涌上不满,眉头拧成了一团,“好好的北方不待,去南方做什么?”
“看来景怀还没来得及跟您二老细说,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擎男笑了笑,语气认真起来,“我们打算去广州。您也知道,如今北方连年战乱,形势越来越糟。其实在学校时,我和景怀的同学,很多都投身革命斗争了,我们也想着能为国家和民族出点力。只是我们都是家里的独子,有太多身不由己,没法去前线,便想着换个方式做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和爷爷打算变卖祖产,举家南迁到广州,我爹娘也埋在那里。他们当年跟随广州起义,牺牲后由一位朋友葬在了一家私人墓园。我和爷爷曾去看过,爷爷本打算将他们的墓地迁回,可是去了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唉,不说这个了。到了那边,我们打算投资一家报社,为革命宣传出份力。这些我都跟景怀商量过,他也很赞同。
“其实去南方也不一定不回来,祖宅我们会留着,等革命胜利了,国家真正独立统一了,我们再回来。”
周邹氏越听脸色越沉,等擎男说完,语气明显不满:“这么大的事,我和景怀他爹根本不知情!你们两个小年轻,哪里能做主这种事?走不走、什么时候走,还轮不到你们决定!”
“娘,您别生气。”周景怀连忙安抚母亲,对着擎男递了个的眼神,才放缓语气,“这个事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的,还得从长计议,慢慢商量。”
周邹氏余气未消,却没再发作。转而看向擎男,语气又变得带着几分说教:“对了,我知道你家里有几个佣人,不过嫁人了,可不能总指望别人干活。
“你嫁过来,得多学学我,凡事亲力亲为,打扫、做饭、洗洗涮涮,这些都得会。我看你要学的还多着呢。不如趁着这两个月,好好学学,正好我刚买了两个大面盆,一会儿你带回去用。”
“伯母,这……”擎男愣了一下,看着周邹氏认真的神色,还以为是当地有“婆家送面盆”的特殊风俗,一时不知该接话,只好看向周景怀,盼着他能解释几句。
周景怀也有些诧异,皱着眉说:“娘,擎男的嫁妆里肯定不缺这些东西,不用特地送面盆。”
“那能一样吗?”周邹氏瞪了儿子一眼,语气理直气壮,“那是娘家给的,这是婆家给的,意义不同。”
她转头对着擎男,脸上露出几分“体恤”的神色:“闺女,你来了一趟,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这面盆你必须拿着。”
她望着周母那张带着几分审视的脸,终究还是点了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檐角:“那就多谢伯母了。”
话一出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偏生周母话说得客气,她实在找不出半分生气的由头,只能将那股子怪异压在心底。
寒暄时,擎男眼神总不自觉飘向墙角的面盆,嘴角的笑意僵得像贴上去的花纸。
周景怀站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话,目光掠过她时也带着几分尴尬,却也没多说什么。
擎男心里门儿清,这事儿与他无关,便顺着话头应付了几句,只想赶紧离开这让她不太自在的院子。
直到跨出周家大门,她才悄悄松了口气,像是逃离了一场无声的试探。
周景怀送走擎男,转身回了堂屋,刚迈进门槛,就见周母正弯腰将擎男带来的糕点等物品往八仙桌角落归拢。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鬓边的白发上镀了层浅金,可那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几分不耐,手指拨弄着盒子,嘴里嘟囔着:“瞧瞧这些东西,看着花哨,实则没什么值钱的,亏得还是有名的大地主家的小姐,真是小气!”
周景怀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娘,您给擎男两个面盆干什么?”
周母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眼尾一挑,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得意:“下马威!你这孩子,懂什么!我这做婆婆的,如今不拿捏着点,等将来她真进了门,还不得骑到咱们母子头上!”
“娘,擎男她不是那样的人。”周景怀急了,声音都提高了些,“她性子简单,心里藏不住事儿,您那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根本没用,她跟旁人不一样。”
“不一样?”周母冷笑一声,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满是怀疑,“你以为她简单?说不定都是装出来的!半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不是个老实本分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外头到处乱跑,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你跟娘说实话,她是不是一向都这么野?”
周景怀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娘,她家就她一个孩子,她爹娘走得早,家里的事都得靠她。就像她常说的,有些事她不做,难道还能指望旁人?”
一旁的周邹氏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凑到周景怀身边,压低声音,像是在传授什么秘诀:“小子,听娘的话,钱可得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她的钱,你也得想办法拿到手。你琢磨琢磨,她手里的钱比你还多,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听你的话?”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窗外,语气越发郑重:“自古以来,女儿娘家有靠山,就是男人最大的威胁,连皇帝都得忌惮几分。虽说她娘家没人了,可有钱啊!钱能壮胆,有钱腰杆就硬。所以啊……”
周邹氏拉了拉周景怀的胳膊,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她要是真喜欢你,就该舍得把钱拿出来给你花。家里有什么花销,你就想法子让她出,等她手里没钱了,还不是任你摆布?到时候还怕她不服管?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周景怀听得头都大了,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岔开话题:“听到了,娘。我先下去收拾一下,今天爹跟镇长的王秘书约好了,晚上要请他喝酒呢。”
周母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刚才那股子算计劲儿烟消云散,推着周景怀往外走:“快去快去!忙正事儿要紧!什么酒啊菜啊,别心疼钱,可着好的点,一定要让王秘书给你谋个好差事,这才是正经事!”
“娘,您这腿是好了?”周景怀看着娘腿脚利索的样子噗嗤一笑,提醒道,“一会儿回屋可得慢着点。”
“唉,娘这一高兴都忘了!”周邹氏送走了儿子,便一瘸一拐的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另一边,擎男抱着两个沉甸甸的面盆,刚走出周家院子,阳光晃得她眯了眯眼。
她双手抱着那两只崭新的粗瓷面盆,心里像塞进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发闷。
院门口的尉迟征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一把接过面盆,掂量了一下,忍不住咋舌:“哎呦,这玩意儿可真够沉的!周公子怎么不给你送出来?这是做什么用的?难不成是什么本地风俗?”
擎男脸颊微微发烫,心里那点不自在又冒了出来,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这是周母特意送的“见面礼”,只能含糊道:“就当是风俗吧。”说完,悄悄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而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快过了,太阳都往西斜了些。”尉迟征抬头望了望天,随口答道。
“那咱们快点回去,直接去六里头的田地,爷爷肯定早都摆好了席。”擎男催促道,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像是想赶紧摆脱这两只面盆带来的尴尬。
“好嘞!本就预算晚间放饭前到的,已有先头的兄弟回去报信了。”尉迟征应着,将面盆稳稳放在马车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回头瞅了一眼擎男,见她眉头微蹙,嘴角也没了笑意,心里便有了数——不管刚才在周家发生了什么,这两个面盆定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东西。
他识趣地没再多问,只麻利地牵过马绳,催促着马儿往六里头赶。
一路颠簸,等两人赶到六里头时,远远就看见田埂边的场院里飘着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米酒的清甜。
九叔带着几个后生早就候在那儿,见马车过来,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可算回来了!快进屋歇着,饭马上就好!”
场院里早已摆开了几张八仙桌,桌面上摆满了菜肴:油光锃亮的酱肘子、金黄酥脆的炸丸子、冒着热气的炖鸡汤,还有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菜,水灵灵的透着新鲜。
袁镖头一行人刚卸下行李,就被九叔拉着坐下,熟悉的乡音此起彼伏,热闹得像是过年。
赵老太爷端起了酒碗:“袁镖头,一路辛苦,今天可得多喝几杯啊!来,我敬大家!”
九叔和众人也端起酒碗,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碗里的米酒晃出细碎的涟漪。
袁镖头豪爽地大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赵兄,你客气了!有你们这好酒好菜,再远的路也不觉得累!”
众人纷纷举杯,碗筷碰撞的声音、谈笑声、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在夕阳的余晖里蔓延开来。
擎男坐在角落,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刚才在周家的那点不快渐渐消散。
她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目光落在不远处爷爷的身上,心里暖洋洋的——在这里,没有那些拐弯抹角的试探,只有实打实的热情和暖意,这才是让她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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