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夜真的已经很深了，乌云半遮着月，院里的一切看着都影影绰绰，只是刚迈出门，灵玉就感到一阵凉意。
　　丫鬟很快提着灯在前面开路。
　　微小的火光此刻也格外明亮，能给人带来些许安慰，驱散庞大的黑夜所带来的无尽恐惧。
　　每走一步，灵玉的心就踏实一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是她熟悉的。

　　待丫鬟开门引她进去，只见得青竹正自己手捧着一碗粥，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啜饮着。
　　看着果然是皮外伤，不碰着伤处便问题不大。
　　而青兰还是用枕头被子垫着半侧卧，尽量不碰着伤又能呼吸顺畅些。
　　紫嫣在一旁半睁着眼，又是很难看很厌烦的脸色。
　　“还没退烧，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紫嫣甚至没有起身行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灵玉松了一口气，但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既然青兰没事，姑娘该放心了，还是快回去睡吧，夜里还是凉。”身边的丫鬟催促着。
　　灵玉摇摇头，还是走到了青兰身旁。
　　“她……中途醒过么？”灵玉问道，声音非常轻。
　　但看着漫不经心的紫嫣还是立刻回道：“没有。姑娘还是快回去吧，你的任性只会害人。”
　　“害人的不是我的任性，是我明明任性却不能掌握权力。”灵玉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紫嫣听了嗤笑一声，似乎眼睛睁大了些，想了想，又似笑非笑地说：“多少小姐甚至要出嫁了，都还被奶娘嬷嬷拿捏在手里，姑娘这乳臭未干的年纪，野心倒是不小，可……”
　　紫嫣正要再说什么，却耳朵一动，立刻站起身来：“是要水吗？水？”
　　灵玉惊讶地看向青兰，发现她的嘴唇确实在动。
　　紫嫣端来水，仔仔细细地用小勺一点点给喂进去。
　　“似乎降了些，还是很热。”紫嫣嘀咕着，给换了一条毛巾，然后吩咐灵玉身边的丫鬟去倒一盆之前备着的热水。
　　丫鬟看向灵玉，后者则是赶忙伸手示意。
　　青兰喝完水，缓缓睁开眼。
　　“能睁眼了，一会儿还是抓紧把药喝了，真到了下半夜可没有热汤药了。”紫嫣还是语气生硬地嘱咐着。
　　青兰却是一眼就看向了灵玉。
　　灵玉有些羞愧：“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动手，而且是这种方式，我应该早点儿下手。”
　　一旁的紫嫣不屑笑道：“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这是侯府，是侯爷的侯府，不是你三小姐的侯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围着侯爷转，包括夫人。”

　　“咳咳。”脸色依然发白的青兰咳出声，几人立刻向她看去。
　　“我想，想，单独和姑娘说话……”青兰的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股子坚定。
　　紫嫣起身，一把抱起青竹，用毯子裹着往隔壁走去。
　　灵玉走到青兰身边，附耳去听，让青兰说话可以不那么用力：“我在听，你慢慢说。”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我感觉很不好……
　　“如果我真的死了……姑娘记住，我的死，和姑娘没有关系。
　　说着，青兰紧紧握住了灵玉的手，眼神清澈。
　　在青兰的心里，灵玉是个好人，从不真的拿下人当下人，哪怕口里说着主子丫鬟的，也从没有半分看不起，无论是谁，只还有些气性的，都是很喜欢灵玉，尤其是，青兰这个短短两年就从官家小姐变成奴仆的小丫头。灵玉对她的态度，保住了她不断坠落的心。

　　“青竹说……她给姑娘讲了她的故事，我也给姑娘讲我的故事……
　　“该从何处说起……咳咳，我爹是开玄九年的进士出身，外放当了县令，他是个喜欢把圣贤书挂在嘴边的人。
　　“从我还不会说话时，他便已经在我耳边念圣贤书，我虽是女儿，但父亲不在意这些，我一直尊崇父亲，也相信那些圣贤书的道理，要忠君，要清廉，要爱民如子，要效忠圣上。
　　“后来，我们家被抄家了，他们说，父亲是个贪官，他贪了……贪了朝廷赈灾的银子，陛下说，他不忠、不仁……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被污蔑的，我不相信。可在监狱里，父亲要见我最后一面时候，他说，他确实贪了，他没办法，原来圣贤书教不了他做官的道理，他只能从做官里去学，然后所有人告诉他，不是先贤说的那样，他没有办法，他对抗不了所有人……
　　“后来被抓紧去的时候，有很多贪官，有很多贪官的眷属，他们都是因为三年多前的那场雪灾，赈灾，然后贪了钱，很多百姓被压死，冻死，流离失所，乃至于民乱……
　　大段大段的话说下来，青兰已是气喘吁吁，还要继续。
　　“别说了，别说了。”灵玉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色从青白转向潮红，生怕这是什么回光返照。
　　青兰却自顾自地说着，似乎精神越来越好：“我相信父亲的话，我也相信圣贤书，可父亲的话和圣贤书不一样了……我该相信谁？我觉得我遭遇的一切都是不公的，可若父亲真的是那样……他害了那么多人，又有什么不公的？他有罪，我也有，所以便是这一遭过不去了，也是命中该绝……”
　　“这一切都是命，我的命如此，怪不得什么……等我死了，姑娘不要为我难过，我的死是为父亲赎罪的，等我死了，父亲在地府一定过得更好。”
　　灵玉听了却是握紧她的手，坚定地说：
　　“不，你没有罪，你没有做过什么，你官家小姐的富贵被夺走了，你不再亏欠什么，你不欠任何人，至于你的父亲……
　　“我不会说他在九泉之下更希望你活着的话，那是骗人的，因为人死如灯灭，是没有什么来世的，能求的只有今生。只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不伤害别人，不伤害自己，努力活下来。”
　　灵玉用真诚的目光望着她，继续道：
　　“你知道我是通晓这天地灵气的，活了几百岁的大天师都非要收我当弟子，有没有地府，我最清楚，没有。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其实都有答案的，历史里，现实里，你须得活着自己去找，没有哪一本圣贤书会让你平白无故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些鬼神之说不可信，总要为些什么。先活着，再问自己为什么活着。”
　　青兰听了这一番话，笑了一下，摇摇头，轻微喘着，似乎之前的话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但似乎还想在说什么。
　　这时，紫嫣却端着一碗粥进来：“能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你肯定死不了，别矫情了，往后有的是你拿你那官家小姐过往来讨好姑娘的时候！”
　　灵玉没有在意紫嫣的话，临走时又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青兰。
　　总归她才是这个院子里的主人，她该更主动地担起责任来。
　　沈嬷嬷确实是有母亲撑腰，但她敢用这么狠厉的手段，这样放肆，大概率是因为现在特殊时期，母亲是不管事的，而父亲一直就不管后院。
　　她若是现在被她唬住了，吓破了胆，不敢反抗，以后就都要被沈嬷嬷所拿捏，这恐怕也是沈嬷嬷的打算。
　　所以，既然父亲母亲现在都不管事，而沈嬷嬷都可以如此，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想着，她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看向紫嫣。
　　紫嫣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忙着，过了一会儿，照顾完青兰和放到隔壁房的青竹，还是走了过来。
　　灵玉立刻问道：“青兰如何了，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紫嫣笑了：“本来嘛，只有三成能熬过去；姑娘说了那番话，便又加了三成；等听了我这番话，以她的性子，那便是九成九的了！”
　　“那你能帮我吗？”灵玉问。
　　紫嫣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对提灯丫鬟说道：“你看着她们，醒了要什么就给她们拿，端水，换热毛巾你总是会的，我带姑娘去我那儿歇一会儿，她这半夜醒来肯定是魇着了，你哄不了。”
　　说完，灵玉带着紫嫣回了她自己的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
　　“说吧，想让我怎么帮你？是想让我帮你找侯爷做主？”紫嫣不客气地问。
　　灵玉摇头：“我今天已经找了父亲，他甚至对蒋嬷嬷贪墨之事都无动于衷，就更不用说一个丫鬟被打了。”
　　紫嫣听了止不住地笑：“真是侯爷的风格，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侯爷定然是在那里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教你一切都听夫人的，不要和夫人作对。”
　　“你倒是真了解他。”
　　“我伺候他好几年，哪里能不知道他？”紫嫣说着，似乎还翻了个白眼。
　　“所以我想自己解决问题。”
　　“哦？你怎么解决。”
　　“以牙还牙，她做了什么，就该承受什么。”
　　紫嫣的眼神中闪过莫名的神采：“姑娘当真？”
　　“自然当真。”

　　次日一早，顶着一张困倦的脸，灵玉便往青兰房里去，见青兰无大碍，她也就放心了。
　　灵玉紧接着她带着梅香去了柳姨娘的院子里，谢过一番后，还是照例找柳表姐去书房练字。
　　“柳姐姐想当杀手，那你手里一定有杀人的东西，比如那种特制的能杀人的簪子？”
　　“为什么不等夫人做主？伤人到这个程度，只要姑娘坚持，夫人也不会包庇她。”
　　灵玉道：“我不仅仅是想解决沈嬷嬷这个问题，更是想解决母亲对我的管教方式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换谁来都是下一个沈嬷嬷。”
　　柳表姐于是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把银色的发簪，簪尖足够细，质地又足够坚硬，长短正好适合灵玉戴着。
　　这才是能杀人的簪子。
　　“你真想杀人？”柳姐姐道。
　　“不，”灵玉摇头，“这只是自保。”
　　“你真不打算杀人？”柳姐姐又问。
　　“没有人真的想杀我。
　　“人不杀我，我不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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