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微芒

　　盟军即将登陆的消息从遥远的海峡那边传了过来，在这个玛蒂尔德终生无法忘却的春天里，她久违地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水仙花簇拥着开满了圣彼得街旁教堂的花丛中。
　　随着尖锐的空袭警报响起，人们纷纷躲避到离家最近的避难所中。一颗颗炮弹从高远的天空中垂直下落，炸开炽热的火光，碎石与泥土四散在滚滚浓烟里，将空气搅动得污浊。
　　玛蒂尔德知道这是盟军登陆的准备，他们要捣毁纳粹的铁路、汽车和武器库。她紧靠着墙壁闭上双眼，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喊，天花板上掉落的尘土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终于在上个月将母亲送到较为安全的乡下，她没有和母亲透露太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透过母亲饱含泪水的双眼和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知道母亲已经猜到了一切。
　　此刻她听着盟军的飞机在防空洞上方隆隆的轰鸣声，心潮却难以平息。
　　上周，组织接到消息要配合盟军登陆。盟军为抵抗组织成员分配了无线电台，而通过电台他们便能够得知行动开始的时机。

　　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
　　昏黄的灯光下，女孩们围坐在一起，等待着电台里出现滋滋的声响。
　　她们的心跳正以相同的频率猛烈跳动着，好像黑暗中灼灼不息的焰火。
　　寂静在此刻被不断放大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那架小小电台便成了视网膜上唯一的颜色。
　　“滋滋——”
　　她们屏住呼吸，僵硬的手指甚至无法弯曲。

　　“漫漫秋日/如提琴长叹/我心暗伤/于北方之地/交杯共饮”

　　是魏尔伦的《秋之歌》。
　　玛蒂尔德打开字迹密密麻麻的情报本，用手指一字一句地比对着，一边用无声的口语把破译出来的文字念给其他成员。空气中弥漫着烈火欲燃的气息，每个人的内心都焦灼着，盛满了紧张不安和无法抑制的心潮澎湃。

　　她说。
　　登陆于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

　　小队接到的任务是在盟军到来前炸毁德军的大桥。这项任务事关重大，关乎着整个抵抗运动的成败，但也极其危险。
　　她们将这个行动命名为“火种行动”。
　　“‘火种’这个代号是索菲亚队长传给我的，但这不仅仅代表着我一个人。它也应该是我们小队的代号，代表着我们每一个人。”
　　少女们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靠在一起，用彼此的身体驱散着夜晚的凉气。
　　火种。
　　我们尽管只是微弱的火种，然而我们的力量却能撼天动地，她想。
　　曾经人们以为，战争与枪炮都只与男人有关，女人们永远只能躲在硝烟之后，远离纷乱的战场。然而她要让世界看见，女人也同样拥有对抗黑暗的勇气，同样能够举起刀枪，迎接战火，而且丝毫不会比男人逊色。
　　她想起遥远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百年前的妇女们为了争取面包，高举火把冲进凡尔赛宫。如今，一百多年后的她们依旧燃起熊熊烈火，试图毁灭一切不平等的压迫与剥削。
　　历史的血脉在她的身体里流淌，她似乎看见了千百万个扬起头颅的女人，她们的眼里闪烁着炽热而坚定的光芒，她们的身影凝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她们的呐喊穿透了千百年的岁月，在如今巴黎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也依旧不息地萦绕。
　　我们永远不会后退。
　　我们要点燃这个黑暗的世界。

　　6月6号的清晨，小队经过了一整晚的准备，满怀信心地来到纳粹修建的拉姆斯大桥。她们的胸膛里燃烧着烈火，不断翻涌着，将年轻的脸庞映得鲜艳红润。
　　她们要在这条大桥下埋伏好炸药，等待炸药爆破，将它粉身碎骨，截断纳粹运输武器的线路。

　　汉娜以记录桥梁信息为由，成功轮换到了看守大桥的岗位。克洛伊与玛丽恩埋伏在树林里，端着□□，时刻准备好射击突然出现的看守。
　　一旁的玛蒂尔德带着丽雅和另外的几个人跑到桥墩底部，把事先准备好的炸药绑上去。
　　几个桥墩隔得很远，然而她们的人手并不充足，玛蒂尔德拼命加快速度也难以完成。她压抑住内心的忐忑不安，将炸药牢牢绑在桥墩上。手在不停地颤抖，她感觉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汉娜还在看守小屋里与士兵们交谈，企图拖延时间。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汉娜伸手就要接，被对面的士兵拦下，那人听着电话里的内容，脸色逐渐变白，最后仿佛成了一张透明的白纸。他挂断电话，和旁边人耳语几句，便迅速冲出了门。
　　汉娜心中暗道不好，连忙跟着他们跑出了小屋。

　　当她们听到士兵飞奔而来的脚步声时，玛蒂尔德刚好完成最后一处炸药的铺设。她示意其他几个人一起向前方跑去，一边寻找着汉娜的位置。
　　“玛蒂！你快跑！”
　　汉娜尖锐而嘶哑的呐喊声从她身后传来，玛蒂尔德连忙回头，听见几声轰鸣的炮火，几个士兵应声倒下。
　　“你快走吧！我来拦住他们！”
　　玛蒂尔德的双眼睁得巨大，朝她拼命地摇头。
　　“快！要没有时间了！马上增援队伍就会来了！”
　　汉娜耀眼的金发被汗水打湿，散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而她透明的海蓝色眼睛却闪着光，仿佛映照出整个理想中的新世界。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冻结，一切声响都消失了。玛蒂尔德听不见周围人的叫喊声，眼中的世界骤然间坍缩成小小的一个句点，在世界的另一端，她看见汉娜正在向自己挥舞手臂。滚烫的泪液从汉娜的眼眶中坠落，她的微笑苦涩却溢满了坚韧的力量，很多年之后，她微笑的脸化为凝固的相片，始终定格在玛蒂尔德的记忆深处。

　　嘈杂的声响重新涌入无声的世界，玛蒂尔德听着远方纳粹的汽车传来的汽笛声，看着汉娜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彻底地转过身来，拼命地向前跑去。
　　汉娜在她眼眸中留下的最后一个映象是她用口型对玛蒂尔德说出的话。

　　我永远爱你。
　　她说。

　　在她身后，爆炸的轰鸣巨响猛然响起，燃烧的烈火将天空都染成一片红色，整个世界倒映在翻滚奔涌的热焰之中。
　　那座曾经似乎坚不可摧的钢铁巨兽，在烈火燃起的浓重黑烟里，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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