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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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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接近


      今年长安这场雪下得早。

      雪落舟上,如载一篷琼芳,画楫摇击湖面清波碎玉。

      舟中的李令盈饮下一杯冷酒。她喜欢冬日,因着在冬日里这平时望着不可一世的巍峨宫殿亦匍匐在风雪中,她看到了天地间还有凌驾于权势之上更大的主宰。

      今日是她二十二岁的生辰,在宫宴上露过面,便来此处赏雪泛舟。

      她的心思并不在泛舟上,因着此地会是赵靖晖必经之路。她在此,有寒雪冷酒作陪,静静等候,倒比宫宴中笙歌旋舞有意思得多。

      “公主……赵靖晖来了。”阿蝉回禀。

      赵靖晖自然亦看到李令盈在湖中,正欲绕路远离。又见她已从舟上站起,朝着他的方向望来。

      他的脚下再也无法迈开,他都在暗自嘲笑自己,不管何时,她用眼神就能将他呼之则来。

      舟划回岸边,赵靖晖的身影在李令盈眼中越来越清晰。

      她想,他今年已是二十八岁了,从当年手持长枪在风雪中浴血杀敌的少年郎变成眼前身披重甲威风凛凛的将军。

      原来离她与他的初见已过去了十载。当年亦是冬日,李令盈随当今圣上至郊外狩猎。圣上那日兴致大起,为方便行猎只留了几名随丛在身边护卫,其余人奉命在山下警戒。却遭逆党趁机而入,率众军展开突袭。逆党为首一名猛将,手持一杆长枪,从后面疾驰而来,众侍卫有所察觉,纷纷将手中之箭对敌将射出。那人亦非等闲之辈,身手了解,夹着马腹一个急转躲过了箭雨攻势。眼看敌将逼近,长枪即将横扫过来,初入千牛卫的赵靖晖冲上前去,用马鞭缠住了敌将的长枪,再猛力一扯,将他手中的长枪夺取了过来,紧接着,赵靖晖来了个回马枪,长□□破敌将胸前铠甲,将其挑落马下……

      李令盈当时十二岁,在山下等候的她听到父亲在狩猎中遇刺,心中焦急万分,竟不顾阻挠,骑上马任性闯入山中。她便在那时遇见了赵靖晖,斩杀无数逆党的少年郎,在那风雪中骑着骏马身披重甲手持长枪,脸上沾着的鲜血与雪屑更显得他英姿勃发。

      李令盈看呆了,后来对着遇刺的惊魂未定的圣上说出第一句话不是关怀,而是:“阿父!这人好生厉害,长得又这般好看!把他赐给阿宁罢!”

      阿宁是圣上为李令盈取的小名。圣上再疼爱女儿,在此时也不得不斥她一句,“阿宁胡闹!”

      可最终还是叫胡闹的小公主得逞,立了大功的赵靖晖得了许多嘉奖,最后却被调离了御前千牛卫,来到了李令盈宫中给她当起了侍卫。

      李令盈只是一时兴起,见这少年郎到仙华殿后只会舞刀弄枪的,平日里板正着脸,寡言少语,又觉他甚是无趣,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年春日,李令盈因在太傅讲学中出言不逊,受太傅责令,罚她抄写《学记》。娇蛮的小公主一边抄写,一边叫苦不迭,半夜还直嚷嚷着命人出宫去请伴读过来替她罚抄。无奈宫中侍女宦官所写的字丑得皆是千姿百态,她再找不到人替了,绝望地看向殿外,此时赵靖晖挺拔的身姿进入眼帘,小公主忽然想到可把主意打到此人身上,美目顿时燃起希冀。

      片刻后,赵侍卫端坐在案桌边,俊朗的面容上一副誓死不从威武不屈的神情。小公主先是威逼利诱,见他仍不为所动,双目含泪,对着他泫然欲泣的模样。

      赵侍卫心中阵脚大乱,慌忙接过狼亳,笔端游走,很快洋洋洒洒一页纸写满。李令盈揭过一看,秀眉蹙起,对赵靖晖埋怨道:“不行,你的字写的过于端正,不像出自本公主之手。”

      赵靖晖看了一下李令盈之前写下的几页字,将笔搁下,“公主所书字迹狂放潇洒,恕臣临摹不了……”

      李令盈听闻他违心的奉承,得意笑了,“确是难为了你,不过不要紧,本公主亲手教你便可……”说完便倾身过来,纤手覆上赵靖晖执的手,引导着他下笔,“这里再歪斜一点……”

      “赵侍卫,你专心一些!”李令盈发现赵靖晖走神,轻声喝斥。她没发现那十八岁的少年郎面上已发烫。他看见凑近在身侧的小公主肌肤胜雪的侧颜,浓密羽睫垂下如扇,美目流转,琼鼻樱唇。他因此分了神,狼亳上的黑墨滴下洇染在纸上。

      李令盈很是不满,“你今夜就按我方才所教,将此抄写出来!”

      赵靖晖回过神来,回道:“臣遵命!”

      李令盈放心地去就寝了,殿中只剩赵靖晖一人挑灯夜书。

      翌日晨起,赵靖晖已不在殿中,案桌留下一叠抄好的《学记》。李令盈一张张翻看着,不解问道,“只需抄十遍,为何写了这般多?”,一旁的宫监上前来为赵靖晖说话:“回禀公主,赵侍卫怕他临摹得不够细致,抄多了十遍,供公主从中挑选与公主字迹略为相似的几张。”

      李令盈对此很满意,“想不到这人看着沉闷木讷,竟还有这一项可取之处!”

      从此深得长乐公主重用的赵靖晖每日深陷水深火热中。不是让赵靖晖替她抄书就是缠着他与她对弈。

      “赵侍卫!公主有令传你上前!”仙华宫的宫监亦感无奈,这小公主已是十三岁了,行事还这般肆意妄为。赵靖晖行入殿中行礼,“公主有何吩咐?”

      李令盈抬眸望了他一眼,语气烦闷,“本公主正欲午寝,可殿外蝉噪声声入耳,你去将那树蝉捕尽……”

      赵靖晖领命离去,完成这项苦差后,李令盈更加变本加厉,“本公主就寝之时不喜四周有杂音,入夜后促织声不胜其扰……”

      于是直到夜深赵侍卫仍在掘地三尺擒缉促织,而李令盈早已进入梦乡睡得不省人事。宫中一众宦官侍女见赵靖晖饱受折磨,心中皆是同情不已。

      又过了些时日,李令盈闹着要与赵靖晖比试射艺。在骑射上下过一番功夫的小公主挽弓射箭自然是箭箭正中靶心。轮到赵靖晖时,他却是瞄准了风中落叶,疾飞出的箭矢从楸树落叶中心穿杨而过。李令盈不堪受此侮辱,势要扳回一局,勒令赵靖晖手持楸叶,她亦要射中叶片。不料却失了手,箭误伤了赵靖晖的肩胛,鲜血流涌而出。小公主心中既怕又慌,真正落下了泪。

      “公主勿哭,臣无碍……”赵靖晖见她落泪,心中比她还要惊惶,忍着痛去安抚李令盈。

      “本公主并非有意伤你……”李令盈哭得抽抽噎噎,“只是……本公主……不甘心输给你……”哭着哭着,她忘了他方才被她的箭射中,将头靠上他受伤的肩膀。

      这下赵靖晖痛得更厉害了,他不敢说,只能继续安慰她,“公主的射艺已远远优胜同龄中人。臣长公主六岁,才略胜公主一筹。待公主至臣这个年龄,必胜臣千百倍!”

      “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李令盈停下哭泣,一双泪眼如蕴秋水望着他。“那往后你来教我!”

      见赵靖晖郑重颔首应下,李令盈眉眼一弯,笑意重现。旁边的宫监急得不得了,斗胆出声,“公主,这赵侍卫的伤处可得宣医官来处理一下了,血怎禁得住这般流……”

      宣医官闹出的动静不小,圣上原以为是李令盈出了事,急急赶来察看。后发现是赵靖晖受伤,问清事情原委,对李令盈斥责了一通,并下令将赵靖晖调回御前。

      教授射艺之事如石沉大海,无人提起。渐渐李令盈便把赵靖晖忘得一干二净了,偶然在宫中遇见,赵靖晖垂头行礼,李令盈淡然经过,再无接触。

      到了李令盈十六岁那年,在丽山行宫避暑之时,李令盈提出要搬出仙华宫,迁居公主府之事,见圣上一口回绝,她争执几句后,负气骑上马从行宫疾驰而出。

      见后面乌泱泱一群人追逐而来,李令盈气在头上有意将护卫随从甩开,便弃了马,在山中躲藏起来。天色渐暗,李令盈心头怒意消散,欲返回行宫,举目四周却认不到来时的路了。她不得不承认完美无缺的自己,唯一的弱点便是辩别方向极差。懊恼不已的她唯有凭着直觉在山中摸索着。

      夜幕降临,山中漆黑一片。李令盈抬头望着繁星满天,频频走错让她已是疲惫不堪。干脆坐了下来,倚着树干闭目休憩。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草木深处传来簇簇作响的动静,以为是野兽来袭,忙抽出身上所携短匕应对。黑暗视物不清,无法分辩前来是何兽类,只能侧耳倾听,动静越来越近,是贴在地面游走而来。

      不好!是蛇!李令盈已有判断,被吓出一身冷汗,立定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亦不知蛇是已然离开,还是在附近盘踞下来,声响消失,李令盈仍不敢妄动。直至视线中出现星点火光,脚步声传来,趁着这些许光亮,一张似曾相识的英俊的男子面容映入眼帘,她心底浮现出那个被她遗忘已久的称呼来。

      “赵靖晖!”她第一次直呼其名,隐忍已久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倾巢而出,她声音中带着哭腔,“有蛇!本公主害怕!”

      赵靖晖举着灯笼在四周仔细探寻了一遍,并无蛇的踪影。“禀公主,那蛇或是已经离去。公主勿怕,请公主移步随臣离开此处!”

      “本公主……走不动!”她真的被吓得双腿无力,但颐指气使的力气还在,“你来背我!”

      他听到后愣怔住,声音都无法维持镇定,“怎可!”

      “怎不可,本公主令你过来背我。”李令盈的气势回归。

      赵靖晖再三思索,仍觉不妥,走上前去,说了一句,“公主,恕臣冒犯了。”他伸手取下了缠绕在李令盈双臂处的那条春水绿罗帔帛,将一头轻轻系在李令盈手腕上,另一头紧攥于自己手中。

      “臣这样牵着公主走可好?公主出来这般久,圣上担忧不已,请公主随臣速归。”

      “哼!你这个……”她故意不说出来,晃了晃手腕,引他望向她,嫣红的唇瓣轻启,默念出那三个字:“老古板”。

      赵靖晖一贯冷峻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觉得他似乎比以前还要好看一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上气度越发沉稳。

      他亦许久未曾这般靠近看过她,她从当年的稚气少女长到如今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在昏暗灯影下,那一双眼眸更显清辉流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动人,将他的呼吸都打乱。

      他不敢再望,转过身去,扯紧了手中帔帛,带着她走出山林。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许久,李令盈觉得不对劲,察看过四周,狐疑道:“方才不是经过这棵树么,怎么又回到原地了!”

      赵靖晖另怀心思,随着她环视过周围,耳际泛着薄红,“兴许是臣走错了路……”

      “不走了……”李令盈停下脚步,倚着树干坐下,赌气道,“本公主累了!要在此歇息。”

      他无奈,唯有依照她之意,停了下来。在山中奔走了大半日,此时又是夜深,她确是已累乏至极,何况有了赵靖晖在身旁,她不再担惊受怕,竟很快就在野林中睡去。

      待她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山间浮岚烟雾缭绕,金光自云间倾落而下,朝霞盛满天际,山野苍翠如洗。

      守着在身旁的男子如她睡去时所见,仍端立原地,身姿如松,在晨曦中,面容更显丰神俊朗。

      “赵靖晖……”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过来。”

      她的声音慵懒娇柔,他情不自禁迈出脚步朝她走去。然后她又朝他下一道让他为难不己的命令,“本公主腿麻了,你来背我!”

      顺利护送长乐公主回到行宫的赵靖晖并未得到圣上赏赐,反而因李令盈参了一本赵靖晖有对她不敬之举,被圣上罚去半年俸禄。千牛卫众人看在眼中,皆为赵靖晖捏了一把汗,竟敢与长乐公主结下梁子,这往后的日子怕会再遭为难。

      本以为忙着迁居公主府的李令盈无暇来为难自己的赵靖晖又预料错了。从行宫回来后不久,李令盈竟亲自来寻他,趾高气扬对他说道,“你勿忘了,当年许诺过要教本公主射艺之事。”

      “臣不敢忘……”赵靖晖艰涩开口。

      “甚好!至今日起,你需每日到公主府来……”她看着他的眼睛竟泛着娇媚,嘴角噙着的笑,亦似若有若无的撩拨。

      这倒不是赵靖晖的错觉。李令盈亦不知为何,那一日后赵靖晖经常出现在她梦中,扰得她思绪不宁。又得知赵靖晖乃千牛卫赵大将军的嫡长子,目前得圣上重用,提拔为千牛卫右武卫。

      十六岁的公主对朝中局势已有认知,胞兄成王在外征战,受万民拥戴。而在长安的顺王更得圣上欢心,受朝臣推崇。她已开始暗中为成王筹谋,目前看来赵家不失为一份强大的助力,再不济,身居此位的赵靖晖亦是“可用之人”。

      她说不清是私心想要接近他还是为了成王阿兄争取赵家,或是两者都有。但她能确定的是,她非常享受这种将赵靖晖掌控于手上,看着他臣服于她的模样。

      教习完射艺后,李令盈又缠着他要他与她对弈。

      “今日不许赢我,赵靖晖!”她耍赖,收去他几枚棋子。

      他垂头轻笑。每日相见,与她日渐亲近,他的笑容越发常见。

      “听闻宫婢说,她的故乡云州有一种糕点,名为玉兔糕。本公主好想尝一尝。不如……你带我上云州瞧瞧去。”她倾身凑近,雪肤花貌的女郎近在他眼前,他觉得那玉兔糕,兴许就如她这般甜软……

      “赵靖晖!本公主与你说话呢!”她不满他的分神。

      他缓过神来,公主出行,需得圣上准许,加上云州路途遥远,绝非是可行之事。“回公主,此事恕臣无能为力。”

      “哼!”她很是不悦,推开眼前棋盘,“今日到此为止,你回去罢!”说完她便起身离去。

      他知自己惹得她不高兴,翌日回到千牛卫告了假,只身启程赶往云州,去为她寻那玉兔糕。

      几日后赵靖晖风尘仆仆回到长安,带着糕点直奔公主府。谁料扑了个空,宫监出来说明长乐公主今日受邀出行乐游苑。

      神使鬼差般他又纵马飞奔去了乐游苑,却远远看到李令盈身边伴随着杨相家的杨二郎君,两人并肩行走,相谈甚欢。

      见到此幕,他胸腔的因这来回奔波惴惴跳动的心似渐渐冷却下来。他想那一盒玉兔糕此时应是不合时宜出现。于是他转身离去,将这一趟行程当作是自己多此一举的不为人知的梦。

      可他还是不得不去公主府教她射艺。阔别几日,他一踏公主府中,李令盈就气势汹汹上来兴师问罪,“赵靖晖!你这几日去了何处?”

      他不愿提起,拿起弓来,对李令盈说道,“公主,可否开始练习了?”

      李令盈推开他手中的弓,“为何不答本公主所问?”

      “臣,去了云州。”他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直视她的双眼。

      “云州?”这地名听着有点熟悉,她想了一阵,“可是那个有玉兔糕的云州?”

      “你去那里做甚!”她似乎已忘了自己为了糕点曾嚷着让他带她去云州之事。

      他又想到了那盒不合时宜的玉兔糕,抿紧唇不作声。

      “该不会是为了本公主去找玉兔糕罢?”她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见他还是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她心中猜测得到证实,又接着火上浇油,“云州玉兔糕,本公主让宫中御厨做了出来,滋味嘛,不过如此……”

      他心中泛着细密的痛,的确是自己妄想了,她贵为公主,想尝一口糕点,又何须他日夜兼程去云州寻来,她只要开口,任何东西皆唾手可得。

      “不过……”她竟把手缠上他的肩膀,倚着他,缓缓说道,“我倒是想尝尝你手中远道而来的玉兔糕,与这宫中所做的又有何不同……”

      她靠得太近,身上的馨香将他笼罩住,他觉得自己已然晕头转向。

      “糕点呢?”她将唇凑近他的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让他呼吸一窒。

      见他呆愣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令盈索性与他挑明,“赵靖晖,你是不是心悦本公主?”

      良久,那沉默的赵家郎君艰涩开口,“臣不敢肖想!”

      “本公主准你肖想。”李令盈与他四目相对,将他面上的欣喜若狂览尽,心中亦是甘甜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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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有意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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