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与亚德里安

　　【言照视角】
　　我赶到医院时是晚上，手术室门口的灯已经暗了，走廊里灯光异常昏暗，只有值班室里的日光灯耀得刺眼。走廊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低头掩面，绝望颓唐，在墙壁旁边缩成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心里一凉，走过去问他：“铃木先生，叔叔呢？”

　　铃木抬头，印象中他总是收拾得干净体面，如今却是头发凌乱，衣衫褶皱。他眼睛里爬满血丝，扶着墙踉跄站起身，低声冲我怒吼。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猜到了结果。我大脑空白，眼泪似乎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值班室的医生穗波听到动静走了出来，通知电话里的声音大概就是他的。后来离开医院时穗波医生告诉我，从前在中国工作过两年，能够说基本的中文，故而陆叔叔在日本找了他当主治医师。

　　“抱歉言小姐，陆先生在一小时前已经失去生命体征，我也深感遗憾。从陆先生病发铃木先生就没有停止过联络他的家人，却还是无力回天，铃木先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穗波医生把我带到叔叔的病房，我只能看到病床上白色的被单，被单下是在生命的最后都没能见到妻儿的一位老人。

　　“照照，玩雪玩得小手都红了，快进屋烘烘。”

　　“照照，你想回去实习工作，别瞒着叔叔，叔叔替你跟大妈妈说。”

　　“照照……”

　　我不敢再回忆起几个月前那张慈祥宽容的笑脸，爷爷去世之后很少有男性长辈这样慈爱地对待我。我走出病房拨了数十次丹尼和兰馥阿姨的电话都是忙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认识任何陆家其他的人，叔叔的后事要怎么处理。

　　“别怕，我帮你联系陆久。”

　　让二哥……让忱，现在只有他了。我连忙拨通让忱的电话，却慌张地说不出一个字。

　　“喂，言照，你到了吗？”

　　“怎么不说话，你别哭，不要急，慢慢说。”

　　“你不要哭，现在航陆内部还不能透露消息，我来联系陆久，你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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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全面封锁。先火化，骨灰带回杭城，一切后事回国再说。”第二天早上陆久哥哥就赶到了，“言照，我已经叫秘书飞纽约找丹尼了，我们先把叔父带回杭城。”

　　陆叔叔的遗体被推进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盒子，我想起来几年前我也是这样送走爷爷，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生死离别，我从来难以看淡。

　　杭城落地当天，卢秘书终于见到丹尼，他也最终回到父亲灵前。半天后，次子丹弈也赶到。

　　骨灰放在杭城一处隐秘的寺庙，由寺庙和尚诵经数月超度，赶来追悼的只有陆家人，外界也仍旧对航陆前董事长的离世毫不知情。守灵数天，我很疑惑作为死者结发妻子的兰馥阿姨为什么一直没有来，可丹尼丹弈因父亲去世而沉痛，我帮着料理后事也忙得数日没有合眼，大家又都闭口不言，我也只能稀里糊涂跟着装聋作哑。

　　陆叔叔离世的消息很快在美渐渐散开去，航陆股票开始迅速下滑，听说兰馥阿姨经营又力不从心，集团内外部都摇摇欲坠。守灵七天结束陆久和伯父陆承磊回燕市前，找丹尼谈话，我也在场。沉香安谧的寺庙客堂里，气氛却令人窒息。

　　“臭棺材，前两天台面上我不说你，你爸走之前你在哪里？”陆伯父开局拍案，脸色很难看，终于秋后算账。

　　丹尼一身孝衣，胡子拉碴，与从前意气风发的陆公子判若两人，面对伯父质问一言不发。我想替他说两句话，却意识到自己实在没有太多立场，能做的也只是握住丹尼的手，我觉得他是总归是有苦衷的，再仇敌的父子面对生死也都会不忍对方，何况丹尼对陆叔叔那样孝顺。

　　我们都在等他给一个理由，直到陆久命秘书送了份文件进来，陆伯父看了之后勃然大怒，伸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丹尼的脸上。我吓得身体发抖，看着丹尼嘴角的血却不敢说一个字。

　　“你明知道你爸病情恶化，还因为这种事情不见人影，你自己中了谁的计！”陆伯父脸色铁青，话有所指。这种事情？丹尼他因为什么事失联那么长时间？

　　陆久哥哥问丹尼：“那边事情处理干净了吗？”

　　“我把我爸给我的一家在硅谷的中型互联网公司卖了，勉强抹平了债务。”

　　陆伯父长叹了一口气，他在压抑怒火，训斥：“傻孩子，久儿都查清楚了，你进了叶兰馥的圈套。从你最初开始接触，再到巨额追加投资，最后全线崩盘，都是你妈在背后操纵，她为的就是报复进磊，令你无暇抽身，父子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听着伯父说话却是一头雾水，从前一直觉得兰馥阿姨和陆叔叔关系平淡，却不知道内里听起来会是这样不堪。平日里都是开明恭良的长辈，从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能让兰馥阿姨这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我疑惑地看了丹尼一眼，他没有回应，或许早就知道了陆伯父口中前后因果，只和伯父说：“伯父，我妈可能会为了航陆的控制权限制我，但她不可能恶意引导我……去做个不孝的儿子。”

　　“但愿你回了美国再见到你妈，还能继续说出这句话。”陆伯父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我是不好在你面前说你妈的不是，但是航陆，你得给陆家，给你爸守住了！”伯父像是不愿再多言，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提前离开了。

　　陆久哥哥还没走，替我倒茶，跟丹尼说：“以后不熟悉的领域别碰，我见过太多死在虚拟货币里的投资者，过于自信。”他把杯中的茶喝完，也准备告辞了。

　　“哥，对不起……”丹尼流了眼泪，没了父亲做后盾，从此再无陆公子。

　　“跟我道歉没用。”陆久哥哥向我点点头，也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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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叔叔的遗骨需放在杭城超度三个月，而航陆已经等不得，丹尼提前返美处理公司权责交接。即使实习工作已经得心应手，实习期也没有最终结束，我也不得不提前离职，和丹弈一道留下为陆叔叔祈福。

　　那日寺庙殿堂外下了暴雨，念经超度的僧人正在午休，我和丹弈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躲雨，腿下有些阴冷。很多天了，丹弈都没怎么同旁人说过话，他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父亲骤然去世带给他的创伤，绝不会比丹尼少。

　　“嫂嫂，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对谁都不能说，哥哥也不能说。”

　　直觉告诉我或许是有什么大事，只能假装冷静，朝他点头。

　　“我不是妈妈的孩子，”丹弈说话时目光看着对面庙堂里的佛像，却又像是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没有聚焦，“爸爸知道，哥哥也清楚，但他们都以为我没想过，其实我都知道。”

　　我心里很震惊，久久不能说话，开口也只能是：“丹弈，是不是你想错了，你怎么可能不是兰馥阿姨的孩子呢？”

　　丹弈苦笑，接着说：“你可能也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问，这个家里妈妈只在意哥哥。她和爸爸关系很不好，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冷战、争吵、摔东西，后来就分居了。哥哥总看不惯妈妈和Arthur行为亲密，但是我却很庆幸能有个人陪着她。”

　　“可是丹弈，父母关系僵硬，又或者妈妈更关心哥哥，都不能代表你不是她的亲骨肉。”

　　“你会明白的，等我们回美国后，你会明白的。”丹弈皱着眉头隐忍，没有忍住掉了眼泪，他生得比丹尼更精致漂亮，即使岁数比我大，哭泣时仍令人心疼，“妈妈为了公司，连哥哥都可以设计，如今爸爸不在了，她也没理由继续留我在家里了。”

　　“从小妈妈就不喜欢我，我都知道。哥哥的毕业典礼、学校圣诞晚会她一次都没有缺席，可她几乎从没关心过我在学校里是怎么样的。唯一一次小学时候的万圣节舞会，哥哥把妈妈硬拉过来，你都不知道我那天有多开心。”

　　“中学时我用我所有的integral换了一条紫色的丝巾送给妈妈当生日礼物，她都从没系过。我都知道……”

　　“我一直都是家里保姆带大的。”

　　我还想继续说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却说不出口了，我和他都时是沉默，石板的冰冷透过裤子传到皮肤上异常难受。小和尚又在敲钟了，“哐哐哐”的钟声盘旋在院落里，下午的法事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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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的超度结束，我们启程去纽约。我在申市登机，所有的行李加起来不过三个行李箱，一天之内便打包好了。此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大妈妈抽了时间来送我，除此以外并无他人。

　　“照照，你公公去世，不出意外丹尼将是航陆新的当家人。婚期确实因为丧事延后，但你也要好好守在丹尼身边，照顾他，扶持他。留在他身边，给言家争口气。”趁丹弈不在，大妈妈叮嘱我，“你现在已经是陆家人了，照照，凡事切记顾大局，不要再有小孩子脾气了。你大哥也不能护你一辈子，以后陆家才是你的依靠。”

　　我点头，从前我还会觉得她那句话说得不好，我会觉得不舒服，现在却怎么想都好像没什么错，是这样的，以后我会和丹尼一起生活，做他的家人。

　　可她为什么要说，我一定要做贤妻良母才能站在一个男人身边；又为什么让我不要耍小孩脾气，离开爷爷后，我没有再任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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