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之则

　　“如何？热闹好看吗？” 王妃问道，语气淡淡的。

　　　“想吓唬我？”

　　“别总把人往坏处想。你不是整天一副嗜血好杀的德行吗？做长辈的，投其所好罢了！”

　　宛音看向这个自以为十分了解的女人，“你才当着我的面，不顾众人阻拦，屠杀，不，是屠宰！你屠宰了穷杌族全族老小，没有留下一具全尸！你现在告诉我，别总把人往坏处想？！”

　　她努力遏制，想要显得平静，“玄英，原以为你不过是伪善至极！没想到，还能如此心狠手辣！你和玉沐二人还真是一丘之貉！”

　　王妃听罢，面色如水，“府内斩杀奸细时，你可欢喜得很。这又是为什么？”

　　宛音没有回答，她转头看向雪漠深处，眼里是无尽的迷茫与孤独。

　　王妃轻叹了声，“孙嬷嬷发现了什么，是吗？是小宝的存在吗？”

　　娇小孱弱的身躯在刹那间猛地一震。随后，她不自觉的喃喃道，“她说，只是毒瞎而已。然后，孙嬷嬷便能远离是非，颐养天年。”

　　“她在说谎。你发现了，是吗？”

　　“人心尚且难以直视，更何况所出之言呢？”

　　她不屑的冷笑了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但我知道，嬷嬷一定会死。从一开始便知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出手了。单凭李嬷嬷一人是拦不住你的。还有别人，被我斩杀的那十一个人。”

　　王妃略略停下，眼含不忍的看向她，“还是被这七岁孩童的身体困住了啊！便想着借刀杀人，逼我替你动手。

　　王府虽与外界失去了联络，但你却没有。曹得之的行踪你一清二楚，早早便替他备好了金蝉脱壳的法子。是你告诉他，逸安阁的后院有一个狗洞，钻出去便是东侧门。东侧门外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密林小径，可直通军营。

　　那个狗洞原本很小，根本不可能容得下成年男子。也是你，偷偷跑去做了手脚。”

　　话至此处，王妃不禁无奈的叹息道，“宛音，你认为府里的奸细只有区区十一人吗？定安王府，从立府的第一日起，便已被各方势力盯上。任谁都想塞几个人进来，早就是个筛子了。可是，为什么我只杀这十一个人？你想过吗？”

　　“不就是杀给我看的吗！” 宛音突然开口。她话说的激愤，眼中却唯见荒凉与空洞。

　　“是我太蠢了！我以为助曹得之诱定安王出兵后，你定会大肆查办府中奸细，以防贼人趁虚而入。结果，你竟然无动于衷！府内的奸细你早就一清二楚，随手便能将秃驴的手下拎出，专程杀了给我解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到孙嬷嬷死了，你才肯动手？”

　　“因为，我也不确定。”

　　王妃的眼神忽然有些闪躲，“我并不确定害死孙嬷嬷的人究竟会是谁。”

　　宛音瞪大了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是为了试探我？！你一早便知这是一场必死的困局，却还是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只是为了试探？！”

　　“你出生不多时便被人掳走，如今已十四载有余。我对你这些年的经历一无所知。有人怀疑，你已经长成一条毒蛇。”

　　“有人？你是说渊生和上官予柔吧！”

　　“我也一样。” 王妃直言不讳

　　“所以，孙嬷嬷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匹试探虎狼真假的牲畜！”

　　王妃并不否认，“孙嬷嬷是看着我和玉沐长大的老人，原本应该留在家乡安享晚年。可惜，她就是闲不住。明明已经一把年纪了，仍不惜跋山涉水、背井离乡，就为了找到我。”

　　她忽然停下，略微沉吟了片刻，“她的名字叫孙念娣。我猜，你或许会想要知道。”

　　“孙念娣……，念娣……” 宛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像在轻轻摩挲一件置于掌心的珍宝。

　　她忽然抬头，有些难过，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好难听的名字。”

　　王妃点头，无奈的笑意中参杂了几许欣慰。

　　“我对她从无一丝隐瞒。你的身世过往，你可能带给她的危险，她都一清二楚。她告诉我，自己已是半截入土的老朽之躯，若能陪陪你，也是值了。”

　　汹涌的泪意被强行忍住，宛音愤然道，“若我就是一条毒蛇呢？若她的死与别人无关，就是我下的毒手呢？你又该如何？杀了我吗？！”

　　“我不会杀你。” 王妃说完，不禁自觉讽刺的笑了，“我也杀不了你。”

　　宛音一脸狐疑，并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但若真的是你，我会带你离开。” 说罢，她眼神坚定的望向雪漠以北的最深处。

　　“玄英，说了这么多，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这些吗？”

　　王妃一时哑然。她本不愿再多做解释，但宛音愈发阴鸷的神情，让她萌发出了想要再辩解点什么的冲动。

　　“府内的那些奸细，白白养了这么些年，也是想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毕竟培养雇佣一个奸细的各项花销可不算少，王府没那么多闲钱。从别人安插的奸细身上，洞悉这些人的所求。这样的买卖，也是不亏。至于孙嬷嬷，除了试探，我也曾希望，她能带给你一点我们给不了的温暖。”

　　“可是她死了！她受你诱骗入局，最后因我困死局中！”

　　王妃深吸一气，黯然道，“因果报应，循环不爽。所有的血债，都会报应在我玄英一人身上。你好好活着，总能等到我玄英万劫不复的那一天。”

　　“报应？血债？包括今日穷杌族全族的性命吗？” 宛音挑衅道。

　　“穷杌族在群峰县纵火屠城，血债血偿，死得不冤。再者说，此番冒充西伏军烧杀劫掠的不单单只有穷杌族。据线人回报，凡西伏军所至郡县，皆有人在大军过境后，冒充西伏军再次入城趁机作乱。群峰县与云中郡接壤，下令屠灭穷杌全族，不仅是为了报一县之仇，更是为了给云中郡立威。内忧外患之际，手握利器却心怀仁慈是守护不了一方安宁的。若能杀出个睚眦必报的名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宛音听罢，冷哼道，“多么大义凛然！玄英，你当真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说到私心，王妃肃穆的面容上顿时多了几分伤情，“私心，当然有。穷杌族，我玄英屠得太晚了！”

　　“是因为巧娘？顺诚的生母？她的死，难到真的与你无关？” 宛音的语气有些狐疑。

　　王妃顿时愣住。莞尔间，一抹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原来，掳走你的人就是冰露的主人。这世上，知道顺诚非我所出的就那么几个。知道此事的同时，还认定是我加害了他的生母，那范围可就更小了。小到只剩你方才说漏嘴的那头秃驴。秃驴，看来，他真的去做了和尚。”

　　不慎露出破绽的宛音顿时有些无措。

　　“那个人，是真的疯子。他对你—”

　　“是你杀了顺诚的生母！就是你！别想扯开话题！”

　　宛音突然做出一副暴跳如雷的阵势。王妃看在眼里，心如刀割。这些年，宛音遭遇了什么，她虽并未在场，却也历历在目。毕竟，那也曾是她的过往。

　　她稳住心神，缓缓道，“孙嬷嬷的死，我认。不过，顺诚的母亲，我曾拼尽全力想要救她。”

　　“但你失败了。就像我对孙嬷嬷一样。就像是我害死了孙嬷嬷一样！”

　　宛音的眼里充满了仇恨，她一字一句，如若凌迟，“你和我，都是杀人凶手！”

　　“你说的没错。我的存在，顺大丰对于彰显仁慈的需要，合力杀死了巧娘。所以，没错，我和他都是凶手。”

　　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宛音再次不受控制的目睹了一帧帧莫名闯入的画面。就像初见孙嬷嬷时，脑海中曾预见到的结局那般。此时此刻，她看见了过去，看见了顺诚生母惨死时的模样，以及怀抱尸身，悲痛欲绝的玄英。还有！

　　玉沐！

　　宛音沉浸在幻象带来的惊愕之中，久久无法脱身。王妃耐心的等待着，如若一位跟随神明的侍者。在她此刻的身姿神态之中，能隐约窥见一抹不易察觉的虔诚。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终于得以抽身后，宛音痛苦的捂着脑袋，质问道。

　　王妃注视着她，面色如水，寻不见一丝异常，“因为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

　　“对。这也是我必须知道，你的本心是否尚在的原因。”

　　她顿了顿，忽然有些感慨，“宛音，不想知道你是谁吗？不想知道那只被你取名为小宝的三脚小鸟，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吗？”

　　“我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满是不屑。

　　王妃浅笑，“那又如何？你是谁，与你的父母何干？这世间，又有多少父母能真的帮助自己的孩子认清他们是谁？至于那头秃驴，他更不可能帮你。但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宛音强撑着，紧攥的手心已经有些冒汗。

　　“我想说，你已经感觉到了太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那些突然闯入脑海中的幻象；再比如，出生十四载，却依旧困在七岁孩童的身体里；以及,......"

　　王妃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远远超过十月的孕肚，“以及，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你感觉到了，不是吗？”

　　宛音瞥了眼她的孕肚，“她在等人。”

　　“什么？”

　　“你腹中的孩子，在等一个人。”

　　“谁？”

　　“另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在等她。”

　　王妃深吸一气，“你知道原因吗？”

　　宛音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会同时来到世上。”

　　“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在哪儿？” 王妃继续追问。

　　宛音有些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你当我是跳大神的吗？”

　　王妃一愣，失声笑了，“你不仅是青鸟转世，更是第八任朵兮，也就是西境司巫。”

　　宛音听罢，先是眉头一皱，尔后哈哈大笑，“青鸟转世？西境司巫？我出生至今可从未离开过北渊，我—”

　　“北渊国的信鸽，若左腋着金色，则预示国难当头。你以为这种规定是随人凭空捏造的吗？” 未容她说完，王妃径直打断。

　　“世人皆知，三青鸟乃昆仑山瑶池女神信使，共有大鵹、少鵹和青鸟三位。其中，唯有青鸟的左翼下侧，有一根金色的羽毛。传说，三青鸟的仙魄进入了因果轮回，会以女子之躯先后降生于世。青鸟仙使的转世会由本体守护，选作朵兮。你的通感预知之能，便是来自朵兮一脉的传承。小宝的左腋—”

　　“够了！” 宛音突然厉声低吼，“我对神话传说没兴趣！也没空听你废话！我只想知道，我身上的血咒是怎么一回事！我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年纪，身量却依旧与七岁时无异。是血咒造成的吗？血咒，是那个女人干的吗？！”

　　王妃听罢，沉默了良久。一时间，朔北之风肆掠而起，若阴司鬼魅般的呼啸声愈发猖獗。

　　终于，伴随着一阵重重的叹息，“血咒一事，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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