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林暮和柏子烟二人的交集主要就只有对这传送阵的研究——不过这项研究确实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耗费了他们许多心力，林暮也和他们相处的不错。
　　但比起他们，林暮和鹿青苏相处的更多。
　　或许是因为林暮和极光的关系；或许是因为林暮境界高；又或许是因为林暮自己研究的方面是信仰之力，多多少少与灵力挂钩——虽然鹿青苏开始找她帮忙的时候她尚未定下研究什么——鹿青苏私底下也常来找林暮帮忙。
　　鹿青苏参与到传送阵的研究之中，也是受柏子烟邀请：她好奇这阵法是否能够真的实现，而柏子烟需要她的计算和推演能力。
　　实际上鹿青苏自己主要研究的内容是化形。
　　儿时的经历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
　　她因为张枫对于“人类拥有其他生物的能力”的幻想而承受非人的痛苦和永久的虚弱，但她同样对着这种幻想有着好奇和向往。
　　“也不止如此。”鹿青苏曾对林暮说，“我要证明张枫是错的。他和我说，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就必须要通过‘嫁接’不同生物的肢体。我要证明他是错的，证明他所做的这一切除了给人带来痛苦之外并无意义。”
　　鹿青苏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快意，她刚说完就忍不住咳嗽两声，撑着院中的石桌缓了缓，而后把手中的书简递给林暮，笑着向她道谢：“我已经写完了，但是修为不够，没办法自己来验证，就拜托你啦。”
　　那一天是三月三，鹿青苏特地挑得这一天：这一天曾发生了太多事，比如她被植入了那双翅膀；比如林暮的出生；比如她们来到府院，
　　那一年的三月三也一样。
　　鹿青苏的设想成真了。
　　她沿着被张枫放弃了的思路，继续研究如何通过化形拥有飞翔的能力。她一方面利用自身的特殊研究人族要如何适应变为妖之后的躯体，另一方面延续那条被走到一半的道路：寻访妖族，详细了解他们的身体构造。
　　在那一天，在鹿青苏殷切的注视之下，林暮默记完书简中的内容，从体内释放出大量的灵力，裹住自己。
　　她控制着将体重寄托于虚浮的灵力之上，灵力流转于身周，宽大的袖袍化作羽翼，双足化为鸟爪，林暮化作了一只白鹤，振翅入青云。
　　而鹿青苏站在地上，微笑着看她远去。
　　不是林暮不想带着鹿青苏，也不是鹿青苏对天空不感兴趣——鹿青苏对一切的未知都充满兴趣——主要是在她曲下身让鹿青苏上来时，叶裁烟幽幽地冒了出来。
　　高空稀薄的空气对于鹿青苏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但即便没能自己亲身体验一番，鹿青苏仍然很高兴，她的设想初步实现了。她几乎完全没有休息，更为专注的投入到进一步的研究之中去了。
　　林暮也很高兴，她为她的朋友而高兴，为能化身为鸟体验高空飞行而高兴，也为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而高兴：
　　她愿意和鹿青苏来往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觉得鹿青苏和自己是一样的人：都曾经因为别人的愿望而被迫付出代价。
　　现在，林暮从鹿青苏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前路，她也想要通过研究信仰之力，证明林家是错的，证明极光是错的。
　　可以说林暮最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并非像是鹿青苏那样，能将客观的事物和技术和曾经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分割开一些了，而是纯粹的出于模仿，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她也像鹿青苏一样，从自己的研究中找到了乐趣和存在的意义。
　　林暮是感激鹿青苏的，没有她，或许即便自己到了府院，也不过是浑浑噩噩的度过六年，没能找到一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林暮表达自己感激的方式很简单，也很直接——
　　“许一个愿吧，鹿青苏。”林暮说，“我以‘林暮’的名义起誓，我一定会为你完成这个愿望。”
　　鹿青苏被她的那种严肃吓了一跳，反复确认了两遍完不成也不会对林暮产生什么伤害之后稍作犹豫，说出了自己的愿望：“那……代替我杀了张枫吧，林暮。就当是为了我，和那些和我一样不幸的孩子。”
　　林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
　　鹿青苏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明天就出发的样子笑起来：“我相信你会的。但是你也没有必要有多着急，他很能藏，而且也不你在找他。还是做自己的事更重要。”
　　林暮自无不可。
　　她们坐在林暮的院子里，篱笆上缠绕着叶裁烟青色的藤蔓，微风拂过，露出一两片黄色的叶子，而鹿青苏低声咳嗽起来，手里的茶水撒了大半杯。
　　林暮沉默着，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而鹿青苏许久之后才停下咳嗽，把那剩下小半杯的凉茶一饮而尽。她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有些感慨的说：“我应该是等不到那天了。”
　　“不会的。”林暮苍白地安慰了一句——她们都知道这很有可能发生。
　　体内紊乱的灵力和混杂的血脉不仅仅导致了鹿青苏不能继续修行、身体孱弱，还缩减了她的寿命。
　　这是鹿青苏自己拿着书简，一点点算出来的。
　　她太聪明，又确实很擅长这些数算和推演，别人想瞒都瞒不了她。
　　林暮时常想，鹿青苏注定活不久这一点，不仅对她自己而言是个遗憾，对府院、甚至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个遗憾。
　　“没事，我……已经知足了。”鹿青苏笑了笑，但话语里总带着点凄凉的意味，“或许，我命定该要用前半生的苦难换这后半生的平静和成就，注定不能在这世间久留。”
　　她举起她手中的空酒杯，把半轮明月装到杯中，“哈”的笑了一声，语气又豪迈起来：“也许是老天过度喜爱我，不愿意我这样的聪明人在这人间停留太久，才催促我尽快归去。”
　　鹿青苏确实有这个资格将这个话。
　　她在能人辈出的府院里，仍让那些建立者、管理者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头；她每次开课，台下座位上都坐满了求知的同学；她在府院的十六年里写了三篇书简，在林暮离开府院时均已经拓印了至少上千次。
　　她研究生灵结构、灵力特点和化形技巧，让无数府院学子受益终生。
　　——但是林暮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自恋。
　　鹿青苏看这小孩的反应觉得好笑，忍不住去逗她：“怎么，你觉得我不聪明？我要伤心了啊。”
　　“是！”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林暮没好气的应下来。
　　鹿青苏就用左手屈指敲敲右手抓着的那根书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那你来帮我算算这个？”
　　数算只能算一般的林暮：“……”
　　她愤愤然的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俯视鹿青苏：“我以后会学明白的！”
　　“好，好。”鹿青苏嘴上应着，笑得前仰后合，又咳嗽起来。
　　她咳得太用力，林暮都怀疑她会不会咳出血来。
　　林暮很想上前帮她顺顺气，用信仰之力稍微引导一下，但是她知道鹿青苏不喜欢被这样对待：这个人太好强。
　　鹿青苏自己慢慢缓了过来，居然还在笑着和林暮调笑：“你看吧，老天催我了——我命定如此。”
　　“不是这样的。”林暮很快地摇了摇头，她其实刚刚就想说了，对鹿青苏说，也对她自己说，“你所承受的苦难，并不是什么能铸就你现在成就的基石，也不是什么必须的代价。你看看府院里的其他同学就知道了。”
　　鹿青苏沉默了一会，咳嗽两声，又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呀，林暮……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能让我自我安慰下吗？”
　　林暮不说话了。
　　她有些局促，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什么，但鹿青苏只是无所谓的笑笑，继续看手中的书简。

　　在林暮有些局促的站在鹿青苏的院落门口，扶着缠绕着青黄色藤蔓的篱笆来看她最后一眼的时候，鹿青苏也是这样的姿态。
　　她拿着书简，间或咳嗽一会，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你来了呀，林暮。”一直到林暮走到她跟前，鹿青苏才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和林暮介绍起自己手中的书简，“我终于把这个写完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关于化形的几项建议》。”
　　林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应了一声：“嗯。”
　　鹿青苏也仿佛完全不在乎她有没有听，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些，继续说道：“我总结了之前几次的经验，写了通用性的技巧和几个特定形体的具体化形方法，照着做应该能以假乱真了。”
　　“嗯。”
　　“林暮。”
　　“我在。”
　　鹿青苏说：“我也想要飞一次。”
　　林暮点点头：“好，我在下面看着你。”
　　于是鹿青苏开始试着飞行。
　　她站到院落中的空地上，试着舒展她从未用于飞行的翅膀，斑驳的灵力被理顺、顺着她的心意运转，而后她慢慢的用力扇动，一下，两下，她歪歪斜斜的飞了起来。
　　鹿青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干枯毛躁的白发飞舞着，眼睛里闪着光，她试着向更高处飞去，向着远方进发——但她的灵力和体力都不支持她这样做，在又一次徒劳的尝试之后，她自空中跌落。
　　林暮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冲上前，脚下用力、运转灵力蹬起，接住了鹿青苏。
　　鹿青苏在她怀里低低地咳嗽，她冲林暮笑了笑，说：“谢谢你……我很高兴。”
　　她拢了拢自己的羽翼，却不小心弄下来一片，于是她把这片羽毛递给林暮：“送给你啦。不要忘记我啊。”
　　“……嗯。”
　　鹿青苏点点头，满意地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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