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晚

　　我把照片拿在手里，看着照片上的五个人，人人都在笑，灿烂的笑容像是在脸上写满了快乐。看着他们，我泪眼婆娑，那一张张笑脸也在我面前慢慢模糊起来。我有感动，有欣慰，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再看老薛，看着他那古怪的笑容，我的心一阵颤抖，像是沉入寒潭深处，那里冰冷、黑暗。我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什么时候，我竟不会笑了，哪怕有时不得已非得笑一笑，也是笑得古怪，笑得难看，那笑容就跟老薛一样。我，终究活成了老薛的模样。

　　时辰已过了凌晨一点，我还是没有半点睡意。看着照片上的人，就在那樱桃树下，几个人胡侃要娶三流的老婆还是一流的老婆，一阵暖意涌上我心头，我情不自禁又接着往下回忆……

　　胡侃归胡侃，胡侃多半也是笑话，笑话就为了一个“笑”，笑过之后就忘了，谁也不会把笑话当真。不过你没当真，有人却当真了，当真的是老薛。我们拿三流的老婆来调侃他，笑话他，把他当一个笑料。可他呢？他可没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又或者说，这“笑话”早已走进了他心，在他眼中，它也不再只是一个笑话。

　　那是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走进老薛所在的银行，他正窝在他的工位上，眼睛萎靡不振，半睁半闭的瞧着跟前绿多红少的盘面，整个人像哈巴狗一样在打瞌睡。这不奇怪，这是个靠天吃饭的行当，老天爷不赏饭，你干着急也没用。

　　我喊了老薛一声，他看见我，先说了一句：“你来了。”跟着又说：“你来干什么？”他第一句话我好回答，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了第二句话，有了这第二句话我就不能回答他第一句话，可这第二句话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天我也是闲的，大盘跌，自己的票也跌，挺郁闷。一个人一旦郁闷，就想串串门，我串门都是去健哥那，往往他和我说上几句笑话，我就不郁闷了。谁知那天我鬼使神差的竟去了老薛那。

　　老薛言辞不善，我也老实不客气的心里对他一阵口吐芬芳，脸上没丝毫笑意，说：“没事儿，就是顺路来看看你。”

　　老薛说：“没啥好看，天天都没什么生意。”

　　我说：“唉，都一样。”

　　老薛说：“你坐。”

　　我说：“行，不耽误你，我就坐会儿。”跟着拖过来把椅子，坐了上去。

　　老薛说：“能有啥耽误？”

　　坐了那，我一直没说话，我不说话，老薛也不说。我想和他说说话，又不知这话头从何说起。要是等他先开口，我怕是遇上了对手，老薛这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比起沉默，我无论如何也不是他对手。要说话只能我先说，不过这没话找话说，比逼着一个文盲，让他去做政府工作报告都难。

　　又坐了一会儿，我不能一直不说话啊，我只有硬着头皮没话找话，说：“这股市没法儿玩了。”老薛敷衍我啊了一声。我又说：“你怎么样？”老薛嗯了一声，喃喃自语，声细如蚊，说：“没怎么样。”

　　老薛和我打太极，我却不想和他打，要打也行，一拳，一脚，一脏话，干净利索，一点儿不用拖泥带水。我刚要说“告辞”，这时老薛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了，他有些不耐烦的朝电话那头叫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只简单说了一句，老薛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一脸的堆笑，脸上的笑容，似乎要让电话那头的人瞧见一样，他说：“王阿姨啊，是我，是我，薛中寒，你叫我小薛就行了。啊，你对我印象还不错啊，哎呦，感谢，感谢。那个我什么工作啊，上次我和您说了，我在证券公司工作。你不大清楚啊，哎呀，简单来说，就是专门和钱打交道。一年能挣多少……”老薛瞧了我一眼，他把脸转过去，捂着电话，像是不想教我听见，小声又说：“不少，我是个金融白领，我们这行收入得好几块儿，有工资，也能炒股挣钱。你问我房子啊，房子已提上日程，打算在买了。不买房子怎么行？谁家闺女跟了你，你让人睡大街？是，是，你闺女我知道，干财务嘛，干财务好啊，小姑娘干财务不累还省心，不用抛头露面，也不用风吹日晒，关键是还能顾家，我最满意的就是干财务的女孩儿。对了，得见见，王阿姨我你是见过，虽说不上长得多高，多俊，总算人还算踏实，是个能过日子的人。时间我有啊，晚上、周末都行，看你闺女的时间吧。行，行，具体哪个时间，我等你电话。”

　　老薛挂了电话，刚要告辞的我，一下子又不想走了。我有一连串问题要问，又不知先问哪个。我说：“她谁，你客户？”

　　老薛这通电话打的跟谈笔大生意似的，整个人打了十二分精神，见我问他，他又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说：“不是客户。”又说：“就是一个老太太。”

　　他把我当傻子，我可也不是真傻，我说：“这老太太有个闺女吧？”又说：“她闺女还是个财务。”老薛没回我话，我往他跟前凑了凑，小心说：“你找媳妇了？”

　　老薛说：“我这年纪，不该找吗？”

　　我说：“该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老薛说：“你懂得还不少。”

　　我说：“那是。”

　　老薛问我：“是吗？”我啊的一声，说是啊。他又问：“不孝有三，‘无后’我刚才听你说过了，那另两个不孝是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可我也不能教他牵着鼻子走，我反客为主，直问老薛：“那老太太你怎么认识的，怎么你认识这老太太又不认识她闺女？”跟着又问他：“你在相亲？”

　　老薛结结巴巴搪塞我，说：“不……不是。”

　　老薛说话不尽不实，还躲躲闪闪，我只得顺杆儿爬，逼问他：“什么不是？我又不是聋子，别人问你在哪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又买没买房子，电话里你不光一一都说了，你还说你是个踏实，能过日子的人。”跟着又质问他：“这还不是相亲？”

　　老薛说：“她闺女我还没见呢？”

　　我说：“你和她妈相的亲？”

　　老薛呸的一声，说：“你才和她妈相亲。”他见我瞪着他，一副寻根究底的样子，只好又说：“中山公园有个‘相亲一角’，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不过也啊了一声，似乎在说我知道。老薛又说：“相亲一角来的人，都是家里的老人，有爹、有妈，有爷、有奶，他们把自家孩子的条件挂了那，再去看别家孩子的条件。”跟着又叹气一声，说：“这年头皇上不急太监急，儿女不急爹妈急。”

　　我算是听明白了，说：“你也去那相亲一角，那老太太就是你在那遇上的？”

　　老薛一脸难堪，又神情忸怩，说：“没，不……不是专门去的，一……一个周末我不小心路过……”

　　老薛说话不尽不实，不过他越是心虚，我心里越是跟明镜似的。他妈的这老薛，他一定是周末去那相亲一角，使的手段是，先相丈母娘，再相她闺女。不过这手段也确实高明，老人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糊弄一个糊涂人总比糊弄一个有眼界的小姑娘容易。就比如刚才这通电话吧，证券这行是和钱打交道，可谁说和钱打交道的就一定挣钱多？这两年行情这么烂，拿的那点儿工资都不够塞牙缝儿的，还炒股挣钱，能不赔就不错了。老薛要买房子，他上哪买去？房子它又不是白菜！他买房子得先买彩票，运气来了，房子或许也不是梦。不过这些话我心里知道，却不能说出口。

　　我说：“你可教我大开眼界啊。”

　　老薛听不懂，说：“什么？”

　　我说：“你看起来是个闷葫芦，其实是懒得搭理我们，不和我们不计较。一旦到了这大是大非跟前，你这舌头就跟莲花一样灿烂。”我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在暗骂他：“这老薛说起假话来，面无表情心不跳，吹得他自个儿跟个人中凤凰似的，实际呢！说的话，他妈的我听着都觉得肉麻。”

　　老薛自然不知道我心里想法，他说：“方格，你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女的？”

　　我咦的一声，说：“你……你不是在相着亲吗？”

　　老薛说：“相亲也得广撒网啊，你哪知道哪张网能网上鱼来。”

　　我啊的一声，说：“你……你要脚踏两只船？”

　　老薛淡淡说：“最好踏他八只船。”跟着又想了想，说：“怕就怕踏上八只船，到头来都没用。”

　　我刚要说我还没媳妇呢，我去给你介绍媳妇，这像什么话！难不成你是地主家的少爷，我是你家的长工，有合适的婆娘你先来挑，你吃剩的才是我的。就在我想怎么回骂他一顿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杨早，杨早也没有对象，有一次她还张罗我给他介绍个靠谱的男人。

　　杨早本对我有不小的怨恨，说我搭上那两个娘们儿后，就过桥拆板，一天天的，见她就跟耗子见猫一样，净往见不得人的地方躲。我心里也有愧，不过老焦的话我又不能不听，杨早这人没用，没用的人就离她远点儿。

　　后来我在行里渐渐站稳了脚跟，我跟宰相称兄道弟，李莉、张可凡也像蝴蝶嗅花一样围着我转。我就不用再顾忌什么，有事儿没事儿就去撩拨一下杨早，慢慢的，杨早还是天天骂我白眼儿狼，她一骂，李莉、张可凡就笑，她们笑杨早，也笑我，乱七八糟、糊里糊涂一通乱笑，人与人之间的成见就小了。跟着又慢慢的，她们也和杨早说话，也说笑，十句中有八句是笑话，是消遣人的话。不过越是这样，大家反而融洽了不少，至少面子上是这样。

　　有那么一天，我和杨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说话。我说：“你这个月咋样？”

　　杨早说：“什么咋样？”

　　我说：“业绩啊。我可看见李莉开了两单，张可凡也有一单，她那一单还不小。”

　　杨早切的一声，一脸不屑的样子。我咦的一声，说：“你不信，也不眼红？”

　　杨早说：“这女人啊，和你们男人不一样，对女人来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说：“她俩是不是还没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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