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电话响起来，铃声和从前不同了，那边也没有迅速接通，等到陈遇澈打算挂掉的时候，那边才先一步接起来，“喂。”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冷淡，虽然遇澈能够想象对方的臭脸，自己的这一通电话或许会让她明天一天的心情都不好。声音化作电磁波传递到双方的耳朵，无端地让夜风都没那么冷了，心里计划着是说“喻玫，你在干什么”更亲切还是说“喻玫，我穿着你给我买的那件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更自然一点。
　　然后他清清嗓子，迎风开口：“喻玫，我们离婚吧。”
　　挂了电话，陈遇澈看看自己的衣服，心想喻玫买衣服的眼光总是很好，难怪常常笑话他邋遢，自己依靠自己的日子习惯了，又是男人，难免脏了些。生活里有了喻玫后，衣服裤子开始经常换洗，总想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让喻玫满意。
　　风渐渐更大，他把身上的衣服拢紧，想到刚才宋阑说他锁着她，他们都不知道，只有陈遇澈自己清楚这种感觉，其实他才像是在被喻玫锁着。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不是张喻玫离不开，是他陈遇澈离不开。
　　......
　　清明假期已经结束，喻玫把小马安置在家，甚至把自己的厨房也交到他手上。
　　厨房是一个房子的灵魂，她对陈小马是放心的。这天刚好遇上学校里中考百日誓师，赵和芸说话感染力足，李文栗安排她作为教师代表去主席台上发言，喻玫穿着西服套装，站在教师队伍里，已经靠近上午十一点，她只好微微低头，阳光太刺眼。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赵和芸精气神不错，念出李白的诗句，听来中气十足。喻玫心想差不多就要结束了，又转过去看向自己班级的位置，多数学生脸上都带着一股激昂，中后排开始，便出现几个歪歪扭扭、打打闹闹的，他们对赵和芸的激昂致辞毫无反应。
　　喻玫心里叹息，她知道每一个孩子都不差，有几个成绩不好的甚至很聪明，只是心性还不够成熟于是不把成绩当回事。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县城的普通初中，能继续上高中的或许还不到一半，能考上省重点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她自己做学生的时候，十足勤奋，抓住一切学习的机会，也因此回忆起来自己的青春总是充实却又遗憾着的。
　　她也才二十八岁，还不能绝对地分辨哪一种青春更值得。只是作为读书走上正道的一员，她总还是为班上一些聪明却无法考上高中的学生惋惜。
　　教导主任大手一挥，学生们本应该按顺序退场，然而大家此刻都快要被太阳烤熟了，也不管老师的指挥，蜂拥四散。
　　而老师们也普遍陷入即将送走这批学生的情绪当中，虽然曾经经历过几回，然而每一届具体的学生的面孔总是不一样的，于是也感性起来，不愿意在此刻留下严苛的印象，就随他们去。
　　赵和芸一下主席台就混入喻玫的队伍，在喻玫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贴近她的手腕，牵拉着，脸上显出刚刚跑过来带上的红晕。赵和芸是个明丽的美人，和小碗的过分直率容易得罪别人不同，赵和芸是一种很合群的开朗大方，常人眼中的她就是最可心的老师，热情、负责、上进，领导心目中，她更是一个积极、会来事的好下属。然而在总是被安排和她配合工作的喻玫心目中，赵和芸则有着更为丰富、令她捉摸不透的姿态。
　　她争强好胜，想尽一切办法提高教学成绩、打击竞争对手，然而具体来说又找不到她小心眼的证据，只是喻玫心里能明了她时不时对自己流露出的一丝莫名的嫉妒心，尤其是话语中那些在刻薄与开玩笑之间互相摇摆的那些瞬间。
　　喻玫想到徐小平的事情才过去不久，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赵和芸就已经全部抛诸脑后了，有时候喻玫也很羡慕她具备这样的钝感力和漫不经心。
　　“喻玫，今晚记得一起去跳舞，”赵和芸红红的笑脸亲切地对着她，“对了，你清明节回家了吗？”
　　她说的家自然是指郑溯鹃那边，喻玫一直好奇赵和芸何以对周围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如此关怀和在意。当她置身一个群体时，只巴不得不要和任何人交谈私事才好。或许对于赵和芸来说，掌控每个人的底细和私事既拉近了距离，又给她自己一种透明的安全感。
　　“回了，去丰山看了一些亲人。”喻玫随口答道。
　　“那......陈遇澈呢，也跟你一块？”赵和芸犹豫几秒，终于还是状似自然地问出来。
　　她知道喻玫和陈遇澈分居的事情，却又总是询问二人感情的近况，这都起源于喻玫跟着她跳舞。
　　前两年，就是喻玫刚开始和陈遇澈分居的时候，总会做噩梦，梦里有一张可怕的脸向她扑来，后来她便决定晚上出门去公园跑跑步再回去睡觉，才能很快睡着，也不容易做梦。
　　也就是那几天在广场上遇到了混在人群中跳舞的赵和芸。
　　正如喻玫的预料，赵和芸在舞团里也算半个领导人物，她这样的人仿佛在哪里都能做到中层领导。见了独自锻炼的喻玫便拉她入伙跳舞。别的团体活动喻玫是绝对不爱参与的，偏偏是跳舞。于是她想了想答应下来，一跟着跳就是快两年。
　　在那些广场跳舞的傍晚，有时赵和芸会陪她走回家，于是她探寻到喻玫此时的婚姻状况，然而问起原因，喻玫又避而不谈。从那以后，赵和芸总是状似无意间关心喻玫的事，虽说偶尔会因此产生不愉快的感受，好在赵和芸在那些刁钻的时刻却又能忽然生发出一丝情商，让喻玫感受到她仿佛只是简单的关心同事，也没有奇怪的坏心思。
　　想到这，喻玫清清嗓子，思考了一瞬，干脆给她个直接的答复，以后也都不想再提及，“我们离婚了。”看着赵和芸露出十足惊诧的神情，本来还想加一句“手续还没去办”，然而看着她的表情，喻玫忽然也不想多说，她莫名好奇赵和芸下一句会是什么，会不会继续问她为什么离婚？
　　“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密。”赵和芸心想小县城里又是体制内的女教师，离婚了总归对名誉不利，看着喻玫的神情也从刚刚的讶异，变成一种女人之间才懂得的怜悯。
　　倒挺意外。
　　喻玫其实不那么在乎别人知道会怎样，这几年的经历让她明白脱离这段婚姻对她来说比任何人对她的看法更重要。
　　她笑笑，看向刚才小声对自己保证的赵和芸，“行，今晚我应该能来跳舞。”
　　“可是喻玫，你父母那边呢，他们也同意了？”喻玫笑，还是那个赵和芸，虽然或许是真的没有恶意，然而依旧能让她这种极其敏感的人不痛快。
　　她不答，松开赵和芸的手向着教室走去，“我先去看学生，赵老师你中午不用给我带饭了，我回家去。”今天她看午自习，本来安排到赵和芸负责带饭的，喻玫想起陈小马此刻就在自己的厨房里做饭，又想到这些天自己都可以回家吃，真心愉悦起来。
　　下午没课，她带着课本回家备课，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抬头看到门刚好从里边被人打开，她弯起嘴角，是陈小马。
　　“张老师终于回来了，我菜炒早了，热了两遍，哪里想得到你现在才回来，”喻玫笑容依旧，正午的太阳耀眼，她戴着超级大的遮阳帽，陈小马看不清她的脸色，自顾自边吐槽她回来得晚，边走进厨房上菜，“早知道我自己先吃了。”语气莫名有一股委屈的味道。
　　两人在餐桌前坐下，喻玫帽子还没摘，伸手正准备弄下来，陈小马先她一步把帽子扯过去他那边，看着喻玫凌乱的碎发模糊在脸上，陈小马笑意溢出，指着喻玫的脸大声嘲讽，“我倒喜欢南方的大太阳。”
　　喻玫翻了个白眼，起身看镜子，盯着满脸自由飞舞的头发，也笑了。
　　从知道陈遇澈同意离婚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和自己的头发似的，自由飞舞。
　　这么说她也挺喜欢南方的大太阳。
　　陈小马今天炒了简单的鸡蛋番茄，喻玫动了一筷子就再也没往那个盘子看一眼。陈小马不满意了，“哪里不合张老师的胃口了？”
　　喻玫挑衅，“谁知道居然是甜的，陈老板非常不尊重西红柿炒鸡蛋同学。”
　　在北京时候没吃这些过于家常的菜色，如今才发现南北方菜系确实差异极大。同样简单而重要的一道西红柿炒鸡蛋的口味都能完全不同。
　　陈小马这回倒没有过多争执，心想下回试试做成咸的，他也好奇怎么西红柿炒鸡蛋还能有咸的。
　　你挑我拣的，一中午就悠哉游哉地过去。
　　睡个午觉醒来，陈遇澈恰好发来消息，约喻玫去办手续的时间，喻玫心想越早越好，最后两个人商量好三天后民政局见，对方又问她这件事需不需要提前告诉张少军夫妇，喻玫说再等她想想。
　　陈小马见喻玫皱眉，问她：“张老师怎么了？学生出什么事了？”
　　喻玫看过去，一脸的苦恼，她最怕面对的也就是郑溯鹃了，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小马，“我在纠结要不要先跟我妈说一下要离婚的事情。”
　　小马听到这话，突然愣了一瞬间才回神，张喻玫沉浸在自己的烦恼当中，因而没有发现小马那一片刻的反常来。
　　“......你要跟她说离婚的原因吗？”小马看她，“要我是你爸妈，听了肯定特难受吧。”
　　“那可没你这么好的家长，”喻玫淡淡地说，“顶多觉得我给家里丢人了，嗯？陈小马，你占我便宜？”
　　......
　　夏天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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