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不知又过了多久，楚秋白再次醒过来。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时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里。额角不再突突地发疼，身上也不那么冷。他撑着床试图坐起来，半卧半坐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秋白转过身，一片高大的黑影冲他兜头罩过来。这么多年以来，楚秋白一直对这种黑暗里的压迫格外恐惧。唯独这次，托镇定剂的服，他的情绪非常的平缓，眼睁睁，面容平静地任凭自己陷入避无可避的阴影中。
　　来人弯着腰凑近，对黑暗的适应性明显不如睡了一夜的楚秋白，等到靠得很近才发现楚秋白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黑影随即愣了愣，立马露出温和的笑容，很小声地问：“秋白哥，你醒了吗？”压低的嗓音很轻，透着心力交瘁的哑。
　　楚秋白胸口突然过电般地抽搐了一下，一阵不同于心绞痛的酥麻顺着脊背直冲天灵盖，他消化了好一阵子，才讷讷地问：“你怎么来了？”
　　楚江来翻身挤上了床，左手随意而亲密地挎搭着他，撒娇一样假意生气地说：“我怎么来了？你说呢？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楚秋白临睡前还在宽慰郭军平，说不会有人知道他生病。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消息过分灵通的家属，没几个小时就从江沪杀过来，把人还躺在医院留观室，手背针孔淤青未退的楚秋白逮了个正着。
　　这下，可真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深秋凌晨的京市气温很低，楚江来身上带着凉气，即便隔着被子，轻微的凉意也一阵阵地传过来。
　　楚秋白有一点心软，很想问他怎么了，怎么会这么冷。
　　“我一整晚都没有睡，房间里没有空调......”
　　楚江来好像总能迅速读懂他的心软和犹豫，可怜兮兮地缠上来，软软地告诉楚秋白：“我快要冻死了。”
　　留观室的空调坏了，楚江来把房里救急用的两个取暖器都搬过来，放在楚秋白床前，把被子和床铺都烘得热乎乎的。但他自己却浑身都冻僵了，冰冷的嘴唇柔软地抵住楚秋白的额头，嗓音像融化在火枪下的焦糖，甜蜜又煎熬：“还好你没事，真的吓到我了。”轻柔的语气里有种让楚秋白恍惚的后怕。
　　很长时间里，他们都是亲近到可以同床共枕，交换体温的关系。但凡往前推三个月，楚秋白一定会立刻伸手抱住他，心绪起伏地哄他说：“别怕啊，我没事。你还活着，我舍不得死。”
　　可现在，楚秋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楚江来隐没在黑暗中的眉眼，空落落的心口填充着一片镇静剂驱使下，虚妄的平静。
　　生病让人软弱，楚秋白不愿意打破这片刻微妙的温馨，恍惚着任由楚江来抱了一会儿。
　　没被推开的楚江来得寸进尺地靠过来，手臂力道大得似要把楚秋白揉碎，雨点般的吻从额头移到眼睛，脸颊，下巴.....最后他如受到蛊惑般地俯下身，珍惜又粗暴地含住眼前略有几分干燥的唇。
　　接吻时，楚江来态度热切但动作谨慎，像对待一件奇货可居、易碎又诱人的艺术品。
　　楚秋白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最终推开他，声音含混地说：“我很累了，你乖一点呀。”
　　楚江来便立刻停下来，退开一点看着他，用温软的指腹来摸他的脸，乖巧又叛逆地说：“可是我想亲。”
　　楚秋白无法接话，也不能再问他为什么。沉默了片刻，撇开脸问：“几点了？我的手机呢？”
　　“下午一点半。”楚江来很快地答。
　　“什么！”
　　他今天的第一台手术安排在十点。
　　想到那些早就进入排期，却因主刀缺席而无法如期手术的病人，楚秋白的脑子短暂地宕机了一下。
　　他旷工了一整个上午！可闹钟为什么没有响！
　　“我的手机呢？”
　　楚江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解释道：“你的电话太多，我怕吵醒你，所以免费替你保管了一下。”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眉头紧皱地接过手机，楚秋白低下头，抿住嘴唇看长长的未接来电记录，目光瞟过显示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四十了。
　　闹钟一栏中，九个闹钟无一幸免，全部遭到了取消。
　　黑暗中，屏幕灯把他苍白英俊的脸照得蒙蒙亮，楚秋白抬起头，目光冷峻而闪烁：“是你关掉了我的闹钟？”
　　“你不要生气。”楚江来软软地道歉，说“对不起”，然后又抬起手，想再摸摸他的脸，但这一次楚秋白避开了。
　　楚江来解释：“他们说你三点多才睡。九点就起床，不太符合人类的睡眠规律。”
　　楚秋白没再理他，锁着眉从通讯录翻出郭军平的电话打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
　　楚秋白内疚地说：“抱歉，郭院，我睡过头了。”
　　郭军平莫名其妙：“啊？你不是短信请过假了吗？”
　　请假短信是早晨五点半发的，说怕镇静剂没退全，担心影响手术操作，慎重考虑后，还是决定休息两天。
　　郭军平本有此意，二话没说就批准了，为了防止责任心过重的楚秋白自责，还特地发来信息，贴心地告诉他择期手术都已经安排了其他医生处理，并不会影响到病人。
　　楚江来乖乖地坐在对面，耐心良好地听楚秋白把电话讲完，等他挂下电话，才温和地解释道：“我帮你请了两天的假。郭军平已经同意了。”
　　楚秋白很想问他，为什么随意拿别人电话发短信，懂不懂什么叫做尊重他人隐私，还有没有王法！
　　但楚江来已用他那张毫不心虚、笑意盈盈的脸孔，无声地作出了回答：没什么隐不隐私的，老子就是王法。
　　“你很闲吗？”楚秋白板着脸训他：“新城、伦敦、北美，我听说你要去的地方很多，行程密集，时间宝贵紧张到以分钟计。”
　　楚江来乖乖听训，不时回嘴：“也没那么忙。”但被楚秋白一瞪，便立马噤声，态度良好地认错：“对不起。你继续说。”
　　楚江来喜欢楚秋白骂他时的样子。喜欢看活色生香的兄长，剥去平日冷冷淡淡的外壳，露出底下热烘烘的一团活气。

　　这天，值大夜班的小护士们到了早晨八点半都还没走，扎堆在更衣室里叽叽喳喳地聊天。
　　进去换衣服的早班护士小王见她们说说笑笑，个个眼睛放光，不由好奇地问：“你们不下班吗？”
　　平日里恨不得踩着早八点秒针溜号的小姑娘们，这会儿全体在更衣室待义务“加班”。见到刚来上班的小王，立刻把她也卷入了八卦的传播中心。
　　这个说：“王珂芳，你有没有听说那桩事情？”
　　戳着早餐奶的小王一头雾水：“什么？”
　　“哎呀！就是楚主任的那个事呀？你听说没？”
　　“楚主任？”小王疑惑地问：“外科的那个？从江沪市调来的活菩萨？”
　　“对对就是他！”
　　“他怎么啦？”
　　为首的是昨天急诊巡夜的护士小李，见她一脸迷茫，立刻神秘兮兮地说：“楚主任昨天值大夜班，劳累过度昏迷了。护士长吓得六神无主，连郭院都惊动了！”
　　“什么？昏迷？”小王惊讶道：“那楚主任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李摆了摆手：“昨天就没事了！哎呀，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天一早，天都还没亮，就有个冷冰冰的超级大帅哥来留观室找他，一直待到现在都没出来！我听巡房的婵婵说，那大帅哥锁了门，还让四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在留观室外面守着，谁都不让进，那四个门神到现在还杵在走廊上呢！”
　　“啊？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小李姨母笑着说：“当然是为了爱啊！你说这青天白日的，他们两个孤男寡男，锁着门关在小黑屋里能干嘛？哎，可怜我楚主任，大病初愈，就要遭此‘磨难’！”
　　小王啼笑皆非，忙阻止道：“别瞎说，楚主任不是单身，人家刚结婚，有老婆的！”
　　“有老婆怎么啦？”小李说：“你没听采购部的小史说？楚主任家现在在搞权力斗争！听说，刚上任的楚太太跟楚主任认识的时间，不会比你我认识他的更长。他们那是商业联姻，没有真感情的！搞不好都分房睡！哪像那个大帅哥，人家四点半就进了楚主任的房间，待到现在都没出来！”小李笑嘻嘻的亮眼放光，满脸幸福得仿佛已一脚踏入了爱情的殿堂：“你说，那大帅哥是谁啊？该不会是他弟弟吧？哦莫哦莫，这算什么？想夺权的年下冰山小狼狗？逃之夭夭的美味秋白哥？禁断？骨K？啊，妈妈！我这是搞到真的了！？”
　　“嗑到了嗑到了！”配药护士小顾无不向往地接话道：“年下冰山小狼狗X禁欲医生，这是什么神仙爱情，也太般配了！再说了！就算搞到真骨科咱也不怕！爹妈打断腿！我们楚主任自己就会治！”
　　护士小王喝光早餐奶，在欢声笑语中换好衣服，临上岗前又被小顾拉住：“姐妹，你出去后记得仔细观察！动用一切技术手段！胆大心细！实时跟踪！有任何新进展随时群里同步！”
　　小王一下子乐了：“还实时跟踪？你是觉得四个黑衣人也打不死我是吧？？”
　　她边笑边戴好名牌推开门，留小顾在后头声情并茂地冲她的背影喊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姐妹！靠你啦！入股不亏！”
　　急诊走廊上人不多，只有两名家长带着被剪刀割伤手的孩子在急诊室门口焦急张望。
　　小王巡完急诊病房出来，经过留观室，果然看见四个壮实的黑衣人站在门口，其中三个是纯洋人的长相，只有一个黑发黑瞳但也明显带着点异国血统，四个人并排站着，像四座巍然不动的大山。
　　小王自己也有一米六出头，但看他们时仍需要仰着脸，目测这些“山”的平均身高在两米以上。
　　这天病人不多，郭军平特别吩咐把留观一室单独留给楚主任。那也是小王护士的责任区。她顿住脚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和“大山”们搭话。就在彷徨不决时，留观室的门突然响动了一下，而后轻轻地推开一道缝。
　　四座大山立马两两分开，毕恭毕敬朝身后看去。
　　黑黢黢的留观室内，走出一名穿着浅蓝色束腰夹克的青年人，他身量很高，只比那些大山矮半个头，戴着耳机好像在听电话，平直的声音压得很低，轻轻地“嗯”了一声。
　　更衣室那群小护士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超级大帅哥，和楚主任一样都是那种放在漫画里，出场时会自带惊艳背景乐和特殊光芒的人。
　　小王护士怔怔地看着他俊美而冰冷的脸，脑子里闪过小顾兴奋的声音：“年下冰山小狼狗X禁欲医生，这是什么神仙爱情，也太般配了......”
　　好吧，纵使是没怎么吃过纯爱粮，小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和楚主任，是、是挺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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