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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没过二月初十徐济就收到了李执的回信。
信是跟着衙门里的张长史一起到的,说是老张正好得了假,回乡探亲时可以路过他那里。自从得了这个消息,徐济得空时就往城门处那茶水铺子上挤,好像他往那多看几眼,那千里之外的马车就能跑得更快些一样。经常和老崔一道厮混的老张见了徐济,笑得眼尾的褶子都藏不住了,没等徐济寒暄就从马车上搬下了一只箱子给他,说这是有人特意托他带的。
各部的公文往来都要经过层层勘验,他从边地往京里寄信还略方便些,但京里却是很难将私人信件随着公文一起带出。李执不方便给他回信,但徐济扫了一眼那贴在箱子上当封条使的吉利话,就知道这箱东西便是李执送他的回礼。
按理从懋都到湄州怎么都要走个月余,再算上年节休沐,等公文批复的时间,老张必然是日夜兼程才能这么快到这里,于情于理徐济都想请老张用个饭再走。老张听了那脑袋却是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多谢少卿好意,咱已经沾了您的光,才能坐上这么好的马车,哪还能再让您破费。您多保重,咱们京里见。”说完嘿嘿一笑,很是洒脱地朝徐济摇了摇手上的酒壶,一挥鞭子便跑远了。
徐济临时从街上叫了两个挑夫才将这之做工精细的樟木箱子给抬到了住处。
开箱一瞧,徐济发现李执恨不得帮他把那个建康坊的小院都给搬来。塞了紫貂大氅,狐皮坎肩和熊皮褥子不算,连眠月楼的酒都运了好几坛来,箱子角落里还塞了一串已经生芽的糖蒜,可见李执对他在湄州的生活是一点也不放心。
湄州离懋都原有千里之远,两地的温度气候与生活习性都大相径庭,徐济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四季如春的地方。徐济想也知道李执是花了大价钱才让人将这些东西给他带来,他自己又另出一了笔才将这些累赘运回了自个的住处,但徐济这会却一点也不嫌弃李执的多此一举。晚上他就睡在那堆毛绒绒之中,纵然翌日早上是被热醒的,却不妨碍他觉得比连吃三个在井里湃过的胥余还要凉快些。
连湄州府派给他的小厮长生第二日见了徐济都忍不住夸他,“看来主簿终于适应咱们这地方了,今儿的气色瞧着都比先前好了许多呢。”
徐济听了也笑得欢快,甚是大方地给了长生一吊钱,让他趁热打铁地将前几日自己吃不惯的当地特色菜再买来尝尝。
这街边小食要不了几个铜板,长生自然明白徐济是将多余的铜子都赏了他,拿了钱颠颠儿地就跑远了。徐济的心里那点被打散了片刻的阴云却又笼了上来,他初到湄州时面色灰败并非因为他吃住都不习惯,而是因为他发现此地处处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
湄州原属梁境,在天福三十二年被魏军占领之后,于嘉佑元年被正式割让给了魏国。虽然看着不过是那八州十六城中顺带的一点添头,但由于湄州近海,在原先阻碍两国商船往来的边境线消失后,停靠码头的桅杆迅速堆满了湄州的天际线,一眼望去甚至瞧不见日头落下时水面上泛起的光亮。而湄州原先的不起眼也让魏人放松了对它的看管,比起瞿川,江州等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警戒,只有一支不到千人的魏军驻扎在城外并负责城中的治安。
这样的宽松自然也为湄州吸引了更多来自四方的注视,不论是沉稳老练的魏国商贩还是千里奔逃的梁国流民都愿意将这里作为自己新生活的起点。而在这般氛围的渲染下,湄州也就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徐济一下马车就被路边只穿了半截衣服的西域舞娘惊到了,这种在衙门对面卖艺的场景他还是头一次见,此地教化稀松得让他忍不住从怀中翻出了调令再三比对才能确认自己确实是被送到了海边的湄州,而不是按原计划去了靠近鞑靼的泠叶城。赶来接应的湄州府长随见他如此倒是骄傲地很,指着那舞娘身后几有三丈高的酒楼高声道:“乡下地方粗鄙,叫大人见笑了。”
徐济只得连连拱手,直说湄州繁华不下懋都。又一顿天上有地下无的吹捧将湄州城里里外外都夸了个遍,长随听高兴了,才如刚发现徐济立在府衙门口般叠声致歉,将这新来的主簿迎进了大门。
一个长随尚且敢这般怠慢新来的长官,这湄州刺史自然更不把徐济这从懋都迁出的胥吏放在眼里。徐济住了半个月才远远地同这刺史打了声招呼,平日里的公务差使则一应由湄州别驾同他交接。湄州州府其余众人见上官态度如此,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对着徐济统统均是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导致徐济连想在休沐时请人去酒楼消遣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如此情形自然是让徐济头痛不已。不论他为什么被送到了湄州,但毫无疑问,一枚在当地都打听不出消息的棋子必然是颗无用的废棋。
出城那日,他在去泠叶城的马车上被一系着吏部腰牌的长脸男子叫了下来,扔给他一份盖了新印的调令,要他即刻从泠叶城改去湄州。
同行的几个倒霉蛋都甚是羡慕地望着他,去吃海边吃螃蟹总比去沙堆里挖田鼠要强得多。但徐济心中却是愈发不安。他认得那个长脸男,这根本不是吏部的人,而是吴王身边的一个长随。他本以为只有太子在京中说一不二,没想到吴王现下也能有本事如此光明正大地插手官员任免了,不仅能这般随意借用六部的腰牌,而且还不用顾虑此举是否会拂了太子的颜面,看来经过英国公一案,吴王得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位吴王府的长随,本就挂着吏部的腰牌呢?
徐济下了车,试探着问那绿袍,“殿下可是另有吩咐?”
长脸男掂了掂徐济塞过来的那两个金裸子,不耐烦道,:“殿下自有安排,你别问那么多,等着听令便是。”
徐济闻言便知这长脸确实是吴王的人,但吴王要他去湄州做什么呢?他还想再问,那长脸男却是越发急躁,不容徐济再开口,推搡着将他塞进了另一辆马车,一鞭子将车送远了。
徐济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到了湄州,但不论是这一路还是到了湄州之后,都没有吴王的人再来接触他。倒是湄州府转了一封大理寺的公文给他,说是有个湄州人再懋都犯了案,牵扯出了一些陈年往事,要徐济在湄州帮着勘验卷宗,好确认其犯罪证。
徐济大喜过望,朝着西北方连连作揖,他发誓,要是有机会回去,一定陪着余老头在河边钓上半个月的鱼,且绝不提前逃跑。有了这份文书,他总算能有机会往懋都去信,也能找到理由在湄州有所行动了。
那犯案的湄州人是个往懋都走私丝绢的商贩,但经过一番审问,京兆尹府还怀疑他有帮着梁人偷渡的前科,于是向大理寺发了请求协同调查的公函,这才有了徐济求得生机的可能。
要查此犯帮人偷渡,就得找到他藏匿梁人或是收受梁人钱款的证据。但湄州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梁国国土,世代住着的也都是梁人,魏国人再怎么凶悍,也不能拦着不让这些梁人走亲访友吧。若是前来投奔的亲友就这么住下了,只要梁人不出面告官,魏军也不能真挨家挨户上门抓人不是。如此一来,想要找到那些试图潜入懋都的梁人的藏身之处就成了一个棘手的任务。
府衙派来的小厮在跟着徐济往各个村镇跑了好几日之后,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表示自己觉得徐济和传闻中还是不大一样的,不是个贪功冒进的恶人。
“嗯?”徐济闻言端着一碗面汤坐在路边茶水铺子的小杌子上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不明白自己才来几天,怎么就已经有了传言了。他扬手又要了一斤卤肉,要这小厮好好同他说说这事。
长生这几日跟着徐济吃了好几顿馆子,早就不怕他了,一手抓着一只还在滴油的炸团子,压低了声音靠近徐济说道:“前阵儿好些去了魏国的梁人都捎了信回来要钱呢,五百两一个,不给就抓去杀头,这事您知道吧?”
徐济点头,这不是那群在山里种米壳花的么,要钱这事还是李执提的呢。只是没想到一出懋都,这赎人的价格就翻了好几倍。
小厮得了回答,继续道,“据说咱们这被抓去了好些人,咱刺史的小舅子也在里面呢。”这湄州刺史本就是梁国的湄州守将,当年因为开城门投降的速度远快过了其余同僚,便得以继续在此任职。这样的资历,在本地没有百八十个亲戚才显得奇怪呢。
徐济忍不住扶额,怪不得这刺史看他不顺眼呢。毕竟整个京城都知道就他这个蠢人在菩提子这事上最来劲。
小厮见徐济一脸牙疼的表情,很是不放心的多问了一句,“之前都传这些人都是大人您故意抓的,说是抓一个您能得二百两,您都靠这生意挣了大钱,娶了好几个小妾了,这不是真的吧?”
徐济无言以对,人是他抓的,钱却是一个铜子也没捞着,但他在这事上是说不清的,成见已存,他再怎么解释也只能是越描越黑。
小厮见徐济不说话,便猜这事约莫是真的,顿时觉得手上的炸团子都不香了。但他又不能当面说上官什么,自己脑中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没忍住扔了团子咧嘴大哭起来,“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啊,是你们说招人干活,我们,我们才去的!欺负人!哇!”
刚才包在嘴里没嚼完的两团面糊从长生嘴里掉了出来,黑乎乎的四五粒蛀牙此刻在白面团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徐济这才发现这门牙都崩了一块的小厮其实也比自家小弟大不了多少,身上那沾了不少污糟的布衫针脚处各色补丁正忙着圈占山头,没有哪块布料愿意挺身而出帮他擦去泪水。徐济有心安慰他两句,但长生实在是哭得太厉害了,起先还能抽噎着讲话,这会已经是只会干嚎了,像是被拔掉了塞子的水壶,似乎不将这些年攒下的苦水倒完就不能停下来。徐济自上了学堂之后就没见过这阵仗,只能在一众闲汉的注目下扔下一块碎银,匆匆躲了出去,等长生哭完了再来找他。
哭痛快了的小厮见了徐济吓得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自己这般当众驳了上官的脸面,这差事要丢不说,怕是性命也要保不住了。
徐济见他这般情形还不忘抓住先前没吃完的那斤卤肉,就知道这确实还是个小孩子,便也懒得吓唬他,和风细雨地叫他,“起来起来,咱们再找个地方坐坐,你把那招工的事再跟我讲讲。”
“大人不追究我失礼么?”长生眼睛睁得溜圆。
徐济笑道,“不就哭个鼻子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小弟也爱哭鼻子。”
长生闻言紧绷的力道卸去了大半,嘴巴一抿,眼里又要涨出了两包泪来。
徐济赶紧将人拉起来,“打住!打住!等下想吃糖油裹裹还是鲜肉馎饦啊?”
长生的眼泪及时憋住了,“糖油裹裹。”
徐济对着立竿见影的效果很是满意,当即掏了钱让人自己去买。看那小孩在小吃摊子外踮着脚晃来晃去地往人群里挤,徐济又忍不住自得,觉得到底还是这种单纯的小孩好骗,二两糖油裹裹就打发了,不像懋都那个什么都吃过的嘴刁,糊弄起来忒难。
按长生的说法,之所以有那么多梁人前赴后继地往魏境去,是因为有人在魏国招工。
梁国皇帝想要用现今国土上产出的那点税款来赔付对魏国的欠款,就得变本加厉地压榨剩下的子民。从战乱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梁人会发现,自己在辛苦劳作一年后不仅没有攒下粮食和银钱,还多了一大笔欠债,因为当初朝廷发给他们的秧苗就是从魏国赊账拿来的,收了粮食自然要把钱还上。不仅要还本金,还要替还利息,若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便年复一年地欠着,雪球似的滚下去。梁人在惊惶中发现,如此高压之下,不仅是自己,连带着自家的子子孙孙都将变成魏人的奴隶,永生永世也还不清他们欠下的钱款。所以,梁人纷纷出逃,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会想尽办法离开这片拴住他们的土地。
而湄州,瞿川等被割让出去的梁境就成了他们出走时首选的目的地。起先,他们也以为失了田地,离家在外只能流浪乞讨度日,结果没想到湄州等地竟有人能帮他们到原先的魏国境内做工去。有胆大的梁人搏命一试,居然真的在离乡几月后从魏国捎回了钱款,有些去的早的,甚至在魏国替家人挣出了买魏国身份的钱,让全家都脱离了梁人的命运,摇身一变,成了昔日那些梁国衙差都得罪不起的上等人。
在此激励之下,便有无数山穷水尽的梁人对魏境心生向往,甚至不惜全家举债凑钱贿赂工头也要抢下名额,好换一个挣脱穷困的可能。也有不少人借此东风,成了在梁魏之间走私的商贩,不仅在两地间贩卖丝,棉,粮食,更是卖人,收了钱的商贩会帮那些没被工头挑上的梁人偷渡进魏国。万一他们能在魏国活下来,那全家就都得救了。
徐济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从芒山到懋都的一路上会遇到这么多梁人了。但他仍是不解,为什么如刺史亲眷这种富贵人也要上赶着去魏国呢?
长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徐济,“富贵险中求知道吧?”
徐济挑眉,恕他眼拙,他实在是没看出来,那些在懋都城外饿到瘦骨嶙峋的梁国人哪里富贵了。
“啧,”长生嫌他不开窍,“我们的太子殿下还在你们那押着呢。迟早有一天,殿下会回来的。潜龙在田,只等一朝飞天知道吧?!” 徐济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这么小一个人也还惦记着那位梁国太子,对着上官也是“你们,我们”的一通乱用,似乎并不愿意将自己当成是新生的魏人。
“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是!”长生笑得很是快活,“不过这都是听岑夫子说的,他才是我们这最有学问的。”
徐济随口接到,“岑夫子是谁?”
长生却面色倏变,支吾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济看着汗珠从长生的额角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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