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所有的星

　　我在一次追捕犯人的途中摔伤了胳膊，之后干脆请调经济侦察大队，我的新同事在迎接我的第一天说了句我眼下非常喜欢的话——在中国，没有一个有钱人是干净的。
　　不过我觉得他的话到底有点偏激和仇富了，所以我纠正：应该说，肮脏的钱都是经不起调查的。
　　工作很忙碌，还有一个适应过程，原本这不是我喜欢的工种，真正技术部分是别的部门在做，把材料交给会计部核算，只要抽着烟等着出结果。而且这期间和真正的情报大队接触，才发现搞这一行和电影里差别可太大了，机关单位里到处是更年期的大妈，三句话出口就带着刺，要不半天套瓷下来，人家也不鸟你。不过搞情报需要的是各种人才，像我这样的总有用武之地，毕竟出外勤天南海北跑的并非大妈们。
　　忙的空挡里给南星打过一个电话。我说我很想你，你等我解决家里的事，一定再来找你。
　　“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他冷冷地挂断。
　　放在以前，我估计要红着眼睛摔电话，不过咱都不是高中生了不是吗？
　　好吧，我还是很郁闷的，相当郁闷！
　　厉南星你拽什么拽，早晚跟你讨回来，一点也不带剩的！
　　事情告一段落后，已经是夏末，秋老虎还在肆虐横行，花满楼筹备了一年多的巡回音乐会首演放在本市。作为从小到大一起吃喝长大的好朋友，我自然得到了一张位置最好的赠票。不过这个一向大方的家伙，这次居然只送一张票给我，虽然免去了我不少烦恼，比方届时究竟带哪个女孩子去比较好——但是他真的难得小气了一回。
　　音乐会华丽高雅，很多人正装出席，温柔英俊的钢琴王子气度非凡，技艺高超，演奏完曲目单上的最后一曲，照例是致答谢词。
　　他在一片掌声中转过身来，朝着指挥的方向走出十几步，然后精确地伸出手握住了前面的话筒，夸张地嘘了口气，“众所周知我是个盲人，走这几步对很多人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我昨天晚上还在彩排，生怕过来的时候撞到了乐队指挥。”
　　他的这番话使得刚刚停歇的掌声重新响了起来。
　　然后他擦擦额头的汗，松了松领结，一手叉着腰有点不满地说：“这掌声听起来像是一种鼓励，其实弦外之音，或许有的人在想，那家伙还不是仗着家里有点钱！靠眼盲来博取同情搞点噱头！”
　　这下有的人大惊失色，会场里出现了一阵难堪的沉默，我欠了欠身，听他继续说下去，“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苦恼，即使在国内外很多的演奏比赛中获奖，我都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天分，是不是真的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又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我知道今天在座的各位，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我爸爸担心音乐会冷场而赠票的，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并非是高雅音乐的忠实发烧友。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在现代社会高雅音乐的地位有那么点尴尬。”
　　他的自嘲使下面有了零星的笑声。
　　“那么，我想问问我的乐队指挥，请你不要骗我，剩下三分之一的座位上有人吗？我知道票都卖出去了，据说还是爆满，但是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座位上？”
　　乐队指挥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到话筒里，他说都来了。
　　花满楼点点头，“不过我听到的掌声使我确信有三分之一的人可能都昏昏欲睡。大家不要左顾右盼的证明自己刚刚没有睡，其实想睡觉是很正常的，谁让我玩的是他吗的高雅音乐呢。”
　　这下会场里轰笑起来，不过是很诚恳的笑声。
　　“我知道VIP区第一排第三座是我的朋友西门，他为了听这场音乐会赶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而且时差还没倒过来。其实我想对你说，真的困得不行了想睡一下我不会介意，不用强撑着每一首曲子结束都给我掌声。”
　　下面笑得更大声。
　　“那个第一排第十二座的叶先生你不用笑得那么大声，我知道你睡了个全场。”
　　会场里已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花满楼举手压了压，才算止住了下面的沸腾。
　　“我的眼睛一直是我最大的自卑感来源，我总希望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花有多么美，我所爱的人长得什么模样。为此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一个视神经的修复手术，但是我遇上一个朋友，他使我坦然地接受了失明这个事实。他说于我来讲，视力不过是个很奢华的点缀，可是我如果为了这个点缀而使他有可能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那么这真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我知道他说的是南星，其实他们认识的细节我并没有打听得很清楚，没想到这一次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他提起。
　　“五年前我不像今天这样小有名气，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名气。”下面有零星的笑声，他舔了舔略干的嘴唇继续说下去，“那时我出过一张销量惨淡完全赔本的唱片，而这个朋友在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买了我的正版CD。那天他走过来对我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花满楼，我喜欢你的音乐。”
　　“于是我最终放弃了手术，甚至在听说这个手术已经有了成功的案例以后，也释怀了。”他抿嘴一笑，“瞧我，真是很罗嗦，据说盲人在其他方面都会擅长一些，包括讲废话。不过我要再这么讲下去，我的这个朋友恐怕不买帐了，因为他明天一早七点半就要上班。”他一展手臂，“有请厉南星。”
　　我觉得有人在我的胸口猛地拧了一把，蜷在座椅中的身体一下子变的僵硬。我看见南星从幕布后面走出来，他手里握着他那支箫，穿着他从来不曾穿过的三件套黑色正装,不用说是花满楼费尽心机才让他穿上这样豪华的礼服的,难得的是在强烈的灯光下,他略带腼腆地上台,却并没有多少违和感。
　　花满楼继续说：“我的朋友很忙，没什么时间来彩排，所以一直拒绝，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到他来作演出嘉宾的。也许之前所有的曲目你听着都有昏昏欲睡之感，觉得音乐会的票价简直贵的如同抢钱。但是我想说的是，这额外的一曲，一定让你觉得物有所值，而且这是在其他城市都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
　　说着他向南星道：“你想说两句吗？”
　　南星直摇手，想到花满楼看不见，又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很远，没有传到话筒里。
　　花满楼笑：“请大家相信他绝对不是害羞，他是嫌我实在话唠得过分了。好吧，在闭上嘴以前我最后强调一下，他吹的不是笛子，而是箫，那么请大家欣赏——《徂徕》。”
　　南星牵着花满楼的手走回钢琴前，然后他走到乐队中间，有人起身给他让了位置，他坐在并不显眼的地方，这一刻却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音乐起，他吸引的已经不只是目光，还有我们的耳朵。
　　在一段如潺潺流水的钢琴伴奏当中，箫声由远而近慢慢过来，仿佛山道上翩翩的少年，越走越近，眉如墨染，目似星辰，那宽袍广袖之中，流泻的是一天一地的山水风华。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热辣辣的东西爬过我的面颊，明明没什么好哭的，我却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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