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一阵凉风刮过，将铺散在地上的落叶卷起半尺高，不多时，又悠悠落下。
　　远处的亲卫营门外传来阵阵喧哗，蔡昇跌跌撞撞地冲出营门，跪倒在原奉的马下。
　　刚刚送进来的新兵突发叛乱，带着五百个老家伙从正门口杀出了营房，正巧赶上牧流把关的将士换防。
　　手持兵器的几百个军士从空无一人的城门下叛逃，正巡视边防的蔡昇毫无防备，几乎酿成了第二次“三营兵变”的大错。

　　“将军，是，是属下失职！”蔡昇结巴道。
　　原奉勒住缰绳，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亲卫营，转头问向肖立：“算起来，现在邵校尉应该已经到广宁了吧？”
　　肖立赶忙接道：“是，校尉亲卫传信，如今正等在骥北门下，候守城卫兵开门。”
　　原奉一摆手：“先不急让他进来，何今去传令，就说亲卫营中的五百个军士向北叛逃，本将军现令他率人马追回。”
　　跟在后面的何今一夹马肚，高喊道：“是，将军！”
　　说完，跟着他的一队传令兵当即掉头，向广宁飞奔。
　　蔡昇摸不着头脑：“将军，您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广宁？”
　　原奉一跃下马，往营里走去，越过蔡昇身边时点了点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
　　蔡昇回头看了眼还等在外面的肖立和一众亲卫家将，赶紧快步追上了原奉。
　　“将军，属下失职，您惩治属下吧。”蔡昇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必，”原奉弯腰捡起了一把落在地上的长枪，抛给蔡昇，“这事与你无关。”
　　蔡昇一脸迷茫：“与我无关？”
　　“还有，那日城下你被高隆贵套话一事也不必放在心上，监军老奸巨猾，你斗不过他的。”原奉说完，拍了拍蔡昇的肩膀。
　　蔡昇感激涕零，他抹了抹眼泪，又接着问道：“将军，难道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不然蔡统领你想要上前线抓人吗？也行，不过我寻思邵校尉带的人应该够，就不劳烦你了。”原奉指了指乱七八糟的营帐，“还是找几个手下人，把你的营房收拾出来吧。”
　　蔡昇如蒙大赦，一溜烟从原奉身边跑走了。
　　原奉转头看向肖立，肖立心领神会地一颔首，转身驭马离开。

　　就在这日深夜，天尚未过三更，邵绮良便传来了大捷的消息。叛逃的五百多个人全部抓回，一并送到了广宁府的校尉营受审。
　　天还没亮，肖立的加急快信就送到了北幽。吴锦行本就不放心自己的人，谁知还没过几天，便有了叛乱的消息，最重要的是，叛乱的匪首还是出身北幽都尉营的嫡系部下。
　　只是吴锦行没想到，一天后，带着亲卫回北幽的肖立送来了原奉的亲笔书信，信上一字一句地写着，他不会追究自己的过失。
　　愣了半宿后，吴锦行恍然大悟，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叛乱。

　　广宁校尉营外，邵绮良正惴惴不安地踱步，远远地望见了走来的原奉，他长舒一口气，上前道：“将军，这要如何处理？”
　　原奉一夜没睡，被当头的烈日晒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抬手遮住太阳，冲邵绮良一笑：“让邵兄担心了。”
　　邵绮良焦头烂额道：“这哪里是我能担心得了的事？亲卫营叛乱，兹事体大，得禀报朝廷才行。”
　　原奉眯了眯眼睛：“四五年前的那次兵变也禀报了朝廷，结果呢？陛下把罪责都降在了谁的头上？”
　　邵绮良不说话了。
　　那次三营兵变后，懿安帝以原奉治军不力为名，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和长鹰半年的军饷，整个三十六关缩衣减食，艰难困苦地过了大半年，直到年关才算是能吃上一口饱饭。
　　“所以，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不光是我，还有邵兄你，以及长鹰三十六关的所有将士们都难逃其咎，正是如此，我不能步前尘，走老路。”原奉拍了拍邵绮良的肩膀，“不过这回还是多谢邵兄，若不是你……”
　　“都是属下应当做的。”邵绮良拱手抱拳。
　　原奉淡淡一笑：“这次来得急，令正在镇河应该很担心吧？”
　　邵绮良局促道：“内人确实担心，生怕广宁再起战事。”
　　原奉眼神下移，目光落在了邵绮良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上：“是嫂子给做的？”
　　邵绮良一身黑甲，那粉翠色的小荷包挂在其中极其扎眼，见原奉问起，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是内人做的。”
　　“镇河那地方虽说比肃阳稍好，但也是苦寒之地，嫂子和孩子若是受不住，可以送到广宁府，我托我的家将照顾。”原奉说道。
　　邵绮良一怔：“来广宁？”
　　镇河不过是一座关门，关中百姓不过五十户，都是随军的主妇和孩子，每日缺粮少食，连喝口水都要去几里地外的水井挑打。
　　邵绮良的娘子出身书香门第，原是京梁的名门望族之后，哪里受过这种苦，如今终于有了机会，邵绮良自然得感激涕零。
　　“将军，这……”他踟蹰道，“这有些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放眼整个长鹰，有家有室的将士不多，若是将来谁有需要，我也会一并接来，邵兄不必多想。”原奉笑了笑。
　　邵绮良喜上眉梢，撩衣跪地谢了又谢。

　　叛乱事出的三天后，原奉以感念吴锦行借兵为名，大发慈悲赦免了那五百多个人。随后，又命他们戴罪立功，打散编入各大关卡。
　　没过几日，这风声便传到了北幽。吴锦行知道后直吸凉气，他被逼无奈给原奉修书一封，勉强告罪。
　　但借兵本就是个不上台面的事，原奉早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这会再告罪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除了这个过场，原奉还拒绝了吴锦行在兴邑郡见面的提议，他以广宁军务繁忙为名，把吴锦行也按在了北幽。
　　焦灼难耐的吴锦行被原奉搞得一脑门怒火，但又无处发泄。憋了小半个月，等到中秋之时，令肖立装上三车军备，迫不及待地送走了原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
　　但他没想到，这次，收到了东西的原奉竟然以庆贺中秋的名义请他速来广宁。

　　长鹰将军府中，刚从小银山回来的李司南正追着陆惠香打闹，正巧撞见了带着女儿来送贺礼的邵绮良娘子。
　　邵娘子育有一女，如今刚过两岁，还是咿呀学语的年纪，见了小郡主便直拽着她的衣摆，拼命想让李司南来抱。
　　“是郡主天生讨小孩子喜欢。”邵娘子笑道。
　　李司南身量不足，抱起孩子来也吃力。可她却不老实，还要伸手去捏小丫头的鼻子。
　　“叫阿姐。”李司南逗趣道。
　　“这可不敢，”邵娘子赶忙阻止道，“叫阿姐就乱了尊卑。”
　　“广宁天高皇帝远，哪有什么尊卑。”李司南戳了戳小丫头的脸蛋，“不过，她要是叫了我阿姐，那原将军不就成我长辈了吗？这也不行。”
　　邵娘子是知书达礼的人，李司南那口无遮拦的话听得她直冒冷汗，只得打断道：“郡主想让孩子叫什么都好，郡主喜欢就行。”
　　李司南把那小女孩还到邵娘子怀中，仰头看道：“若是等我将来嫁人了，也要生个丫头才好。”
　　陆惠香正是待字闺中的年岁，听到李司南这么说，双颊一红：“您离出绛还早着呢。”
　　郡主出绛，那是皇家大事。待等三年期一过，懿安帝将李司南接去京梁，就得商议郡主出绛一事。郡马选谁，怎么选，都是皇帝要考虑的事，就算是李司南本人也无权插手。
　　“出不出绛我说了算，嫁给谁也是我说了算，我若是不想嫁，我就一辈子都不……”李司南话说了一半，被陆惠香捂住了嘴。
　　“将军。”邵娘子垂下头，向着门口福了又福。
　　李司南转过头，就见原奉靠门而立，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中竟带了一丝笑意。
　　“郡主一辈子都不嫁人，是打算一辈子赖在我的广宁吗？”原奉挑了挑眉。
　　当着外人的面，李司南底气十足：“将军难道要赶本郡主走吗？”
　　原奉笑了，他先是冲邵娘子拱了拱手，随后道：“末将不敢。”
　　邵娘子来广宁后，还是头一回见到原奉本人。她怀抱女儿，颔首道：“多谢将军照拂，今日登门拜访，多有唐突，还请将军见谅。”
　　原奉年纪轻轻，孤家寡人一个，没老婆没孩子，自己的府邸里还住着郡主，根本找不来人招待女客。他与邵娘子客套寒暄了两句，便叫秋婆婆和何今送客了。
　　李司南好奇地追在后面问他：“原将军，邵娘子是镇河关校尉的内人，您为什么要把她接到广宁来？”
　　“镇河偏远苦寒，邵娘子一介女流，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将军是体恤下属。”陆惠香接话道。
　　原奉没吭声，背着手往里走。临到正堂后屋门前，他转回身看向李司南：“中秋要来了，那天监军要设宴，犒赏长鹰军。往年肃王在时，都会去中军大营与将士们同饮，郡主虽是女眷，但这种礼数也得有。而且，前些日，监军派人来问，郡主得的赏赐要不要赏给将士们一些，我替郡主答应了。所以到时候，就让梅先生陪着你坐后堂，天色一晚就送你回府，如何？”
　　李司南日日在深宅府邸里待着，早就巴不得出门，哪里管出门去哪里、做什么。
　　她听了原奉的话后，顿时双眼一亮，跳起来叫道：“当然没问题！”
　　叫完李司南又觉自己失了规矩，默默低下头拢了拢碎发。
　　往常原奉管她严，稍有行为不当便会在人后斥责。可今日原奉似乎是心情不错，见李司南这模样，竟笑了一下。
　　“中军大营人多眼杂，我手下的军士们不少是地痞流氓出身，到时候若是得罪郡主了，还请郡主多担待。”原奉后退了一步，拱手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用余光目送原奉离开。看着他走出外门，李司南松了口气。
　　“将军今天居然没有板着脸教训我，还真是罕见。”李司南嘟囔道。
　　陆惠香跟在李司南身后，只听到了前半句，她笑着答道：“郡主，我听闻这两日广宁招兵顺利，将军大概是为这事高兴吧。”
　　“招兵顺利？”李司南脚步一顿，“广宁府的青壮年居然愿意当兵了？”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兴许是年节到了，北境也平静了小半年，所以大家都愿意吃这口军饷皇粮了。”陆惠香说道。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两天后，月冠云霜，沉秋佳岁。
　　将军府的小马车载着李司南，趁天将黑未黑时，抵达了校尉营。
　　李司南初次进军帐，难掩好奇之心。她压着步子，跟在领路的小兵身旁，眼睛却四处乱瞟。
　　“郡主，将军嘱咐您在此休息。”小兵为李司南掀开帐帘。
　　李司南正打算钻进军帐，突然听见身后一声怒喝，转过头，就见一位长着小眼睛、留着小黑胡的军士一手揪住一个年轻士兵的衣领，一手指着他的鼻尖。
　　“看没看路？居然敢往老子身上撞。”这军士叫骂道。
　　“他是谁？”李司南疑惑道，“居然在这里如此张狂？”
　　小兵慌忙答道：“那位是北幽来的都尉，吴锦行，吴都尉。”
　　“吴都尉？”李司南眉梢一挑，记起了吴锦行的来历。
　　“吴都尉来广宁的这半天里，见谁骂谁，我们向来绕着他走。”小兵干笑了两声，“郡主还请赶紧进帐吧。”
　　李司南的目光在吴锦行的身上短短停留了片刻，随后扬起了嘴角：“这位吴都尉是满腹愁怨无处撒呢。”

　　吴锦行确实是满腹愁怨。
　　他借了原奉五千人，五百个留在牧流，剩下被打散分入长鹰三十六关。更重要的是，自己差一点就要背上叛乱主谋的罪名。
　　但吴锦行对着小兵吹胡子瞪眼，不代表他也敢对着原奉吹胡子瞪眼。

　　这日傍晚，原奉巡防回城。一入校尉营的大门，就见吴锦行戳在军帐门口，皱着一张脸踢石子。
　　“吴都尉久等了。”原奉边卸佩剑，边客气道。
　　吴锦行阴阳怪气道：“不敢，属下等将军是应该的。”
　　原奉淡淡一笑，把佩剑丢在了何今的手中，自己钻进了帐中。
　　吴锦行左顾右看，瞥了何今一眼：“你家将军什么意思？”
　　何今胖乎乎的脸蛋上笑出了一对酒窝：“我家将军可能没听出来都尉您的弦外之音。”
　　吴锦行额头一跳，忍住了骂人的冲动。
　　“杵在外面喝风呢？吴都尉不进来坐？”原奉的声音恰到时候地从里面传来。
　　吴锦行捏出一张笑脸，应道：“来了，将军。”
　　原奉的中军帐简陋清净，除了两张桌案、一个沙盘，还有一张行军床外，连个打水的架子都没有。吴锦行晃荡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能落座的地方。
　　“都尉手下军费可否充裕？”原奉随口问道。
　　吴锦行干笑两声，答道：“将军，您这是明知故问。”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不宽裕，我可以先借你一些，日后还了便可。”原奉淡淡道。
　　“这……”吴锦行心知广宁府也穷得很，奇怪原奉怎么忽然提起了借钱一事。
　　难道是补偿自己损失的那些匪兵？吴锦行不敢妄自揣测。
　　原奉没多解释，只漫不经心地答道：“最近我手上有不少结余，因为之前陛下给郡主的赏赐被我典当出去充军费了。”
　　吴锦行登时愣在了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自原傅隋一事后，广宁连年军费吃紧。原奉要养兵，要扩军，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梅竹青那日说他穷疯了，这倒是实话。但是没有钱，原奉一个吃皇粮的朝廷命官，哪里去找那么多军费呢？
　　吴锦行听完原奉的话后，自然是目瞪口呆。他的北幽也缺钱，但还不至于为了钱掉进钱眼里。

　　“整个长鹰军，从镇河关到肃阳关，有几万号人等着朝廷补拨军饷。这半年来，我清点了这三十六关的军士、兵器、武库，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我一个长鹰统帅，手上的钱还没有小银山太清宫一个玄冲道长多，不想想其他办法，怎么行？”原奉也有些无奈。
　　他出身簪缨世族，虽说儿时在边关喝了几年西北风，但还从没过过缺衣短粮的日子。不过好在原奉不是脸皮薄的人，为了筹措军费，他也不是拉不下脸。
　　“因此今日请吴都尉来，是有一个小忙，想请你帮帮我。”原奉看着吴锦行，非常吝啬地冲他一笑。
　　吴锦行后脑勺一凉，觉得起了一背的寒毛。
　　“从前我父亲在时，广宁与白凉城通商频繁，不少走马贩子往来其间。半年前，因为我纵火烧了鞑克人的白凉行宫，白凉城的市集就不再为南去的商贩开放了。但那日子还得过，生意也得做。所以不少鞑克的走马贩子绕道来了北境边城，在那些边关小镇的黑市里与大俞的商人交易。只不过，因为没了白凉城互市，北关又被封锁，鞑克商贩找不到销路，很多东西卖不出去，货物囤积在手上，觉都睡不踏实。”原奉上前两步，凑近了吴锦行，“恰好，我知道吴都尉在北幽有门路，能为这些鞑克人开一条道来，因此……”
　　吴锦行额头一跳，心里直嘀咕。
　　原奉要了他养的黑户兵，还栽赃要挟，要他老实本分。如今却偏偏又打一棒子给一颗枣，要带着他赚鞑克黑市的钱。吴锦行不是贪财的人，但却也是缺钱的人。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那他就不是吴锦行了。
　　“将军啊，”吴锦行克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却忍不住好奇道，“这么大的利益，您怎么就要拱手给我呢？”
　　原奉淡淡一笑，答道：“吴都尉说过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更何况，我原崇令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不是吗？”
　　“是是是。”吴锦行连声答道。
　　就在这时，军帐外一阵惊呼。随后，传来杯盏落地，盘碗碎裂的声音。
　　原奉推开吴锦行霍然起身，一把掀开军帐门帘，见李司南的帐外已聚集了不少人。他快步上前，散开人群，就见李司南面色铁青，昏倒在地。
　　陪伴在李司南左右的陆惠香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跪倒在原奉脚下，哭着喊道：“将军，不好了，郡主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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