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意难忘

作者:暗月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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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8)



      月黑风高,一辆骡车疾驰于僻静小路,压倒荒草,车辙痕迹清晰向前。

      丁二住在邻村,前一阵子,姑母串门时偷偷与他商议,说她家来了两个借住的,姐弟孤苦无依,没有亲人,弟弟给梁军打杂,姐姐虽有些呆傻,但姿色美丽,绝对能买出个好价钱。

      丁二几乎没有犹豫,他根本不怕官府问罪——法度越混乱,官吏越无能,拐卖人口之事越屡见不鲜。单他们村子里,就有好几个被掠来的女奴。秦末天下动乱,孝文皇后窦氏的弟弟广国,俞侯栾布都曾被掠去为奴。乱世中,女子软弱无依,又易于转手,很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将军们来来去去,带来屠杀,带来战乱,军阀只关心城池的归属,百姓民生,都如青烟。

      于是姑侄俩当下拍板,丁媪负责把那女子拖住,得六,他联系买主,分四。

      丁二驾着车,载驰载驱,意犹未尽地回味月下美人面。

      姑母不识货,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再叫高几倍价格,拉去奴市也绝对有人肯买,运气好点,有幸辗转到大户人家做妾,不知便宜了哪家男人。

      他心中千回百转,觉得人生在世,真是人各有命。

      同样是男人,偏偏有的天生高贵,一出生就坐拥享不尽的金银财宝,娇妾美婢,对着无数奴仆呼来喝去,骑高头大马,颐指气使,而自己只能在这寂寞的夜里,驾驶破烂车板,和矮小笨拙的蠢骡子一起,踽踽驶过一个又一个坟头。

      想着想着,心里愈发愤慨不平。

      滚烫岩浆般的恨意和酸意流淌着,翻涌着,腐蚀他的心。

      丁二停下了车——姑母说,这女的已嫁了人,反正也验不出处子身,不如……

      小腹渐渐涌起灼热,呼吸也粗重起来。

      说办就办。

      他打定主意,立刻将车靠到一棵高树下,柳鞭一撂,急不可耐地跳下车辕,差点栽个跟头。

      一定要摸一摸那羊脂玉一样的脸蛋,好好亲一亲,舔一舔,到底什么滋味呢。

      他越想越兴奋,全身发烫,口舌燥热,苍蝇般焦躁地搓着手,绕着木箱走了几圈,见里面并无异动,便准备掀开木盖。

      手刚搭上锁扣,猥琐的笑容还残留在唇边。

      正当此时,一只手斧凌空而来,划破寂静浓黑的夜色。

      这手斧来得猝不及防,彷佛从天边凭空出现,又来得太凶疾,力道之狠,像是奔着他命而来。

      一时间,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精准又狠厉,还没待他做何反应,旋转的手斧已擦过面颊,他被强大的冲力一扯,竟然支撑不住,硬生生拽得向后踉跄。

      手斧“喀嚓”一声,不偏不倚,直直钉进树桩,斧柄连一丝抖动都没有,连带衣角也被扎了进去!

      后脑勺狠狠撞上粗糙树干,眼冒金星。

      黑暗中,一个年轻男人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步履轻盈,不急不缓,似乎在此等待许久,就是为了这一斧。

      “略人是重罪,你想死吗。”

      四野皆是荒地孤坟,林中闪烁蓝绿色的光,鬼火荧荧。

      男人的声线清清冷冷,寂暗夜色中,更加寒彻透骨,令人不寒而栗。

      该不会遇见鬼了吧!

      恐惧如藤蔓攀上心头,丁二手脚冰凉,双腿发颤,情急之下,想先将衣角拽出来逃命。

      万万没想到,这斧头扎得太深,他使出吃奶的劲,狠拽了两下。

      扯不掉……

      扯不掉!

      男人已经慢慢走了过来。

      丁二颤巍巍地抬起下巴。

      眼前人穿一身青色袍服,脚踩胡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得眉目如画,除了眼神冷冽,分明是个大活人。

      他瞬间如释重负,喘匀气,朝来人暴喝道:“你谁啊你?!”

      又威胁:“这是我老婆,跟你没关系,我们之间的事乃家事,你少来多管!”

      丁二眼瞅这个人走近,先是解开锁扣,看了一眼木箱里躺着的女人,又不紧不慢地掉头,往树边来了。

      青年面对着他,并没有生气暴怒,眼神无比平静,看着怒目圆睁的自己,像在俯视一只蚂蚁,或者螳臂当车的小虫。

      随手就能碾死。

      放出的狠话根本没有回音,丁二恼羞成怒,火气直冲天灵盖,还大张了嘴,预备继续叫嚷。

      这一次,男人没有给他机会。

      他很快出手,掌间带风。

      夜太黑,丁二只看到他五指并拢,刀一般在自己臂肘内侧各切了一下。

      顷刻间,酸痛和麻痒一起袭来,他才开口,挤出一个带着颤音的”你……“,手臂已经失去知觉。

      尹子度根本不欲多言,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

      他目力极佳,方才驶到路口时,发现有个鹄形鸟面的汉子在暗处偷窥,一听到车马响动,便立刻溜开了。抱着唐曼走到后院,又发觉丁媪在房里偷看,鬼鬼祟祟。

      多年行军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有埋伏。

      眼前的男人痛苦呻//吟着,森冷月光下,脸色焦黄,嘴巴鼓胀,面皮上疙疙瘩瘩,像浑身粘着毒液的蟾蜍。

      尹子度暗暗后怕,唐曼昏睡在木箱,人事不省,如果今夜疏忽大意,就这么走了……

      他不敢想下去。

      密林中,野猫叫春声时隐时现,凄厉恐怖,如同小孩哭泣。

      丁二吓得浑身发抖,还要大叫,尹子度抬手解下他头上巾帕,团了团,塞进嘴里,动作很熟练。

      丁二两条腿还能动,但他不是什么大盗,也不是什么贼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懦弱的农户,只敢欺凌弱小,并没有勇气与一个比他强势千百倍的人抗争。

      仅凭刚才那两招,他便笃定此人绝非寻常莽夫,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他就放弃了挣扎。

      尹子度将柳鞭从草丛中捡起,自己坐上车辕,视线向下一扫:“滚上去。”

      丁二粗喘了几声气,无可奈何,手脚并用,爬上了车。

      骡子不比骏马强壮,拉得少,跑得慢,尹子度在夜色中驱赶着牲口,一面不停向后看。

      丁二上身被封住,两条腿也弯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使不上力气,车一转弯,他就往一边倒,靠在了那个睡着的女人身上。

      尹子度转过头,恶狠狠警告:“别碰她。”

      丁二鼓着嘴巴,发出一堆意味不明地呜呜声。

      ——我没碰她,车把我晃过来的!

      他停下车,皱着眉将丁二踢到一边,像对待一个废物。骡子没跑几步,丁二却又滑了过来,和女人肩膀挨着肩膀。

      尹子度冷冷地瞪着他,耐心即将耗尽。

      丁二绝望了……

      他伸出自己的手,呜咽着求饶,意思分明:我不会跑,求求你你给我解了吧,我就碰不到她了。

      尹子度轻轻瞥了一眼:“我不会点穴,我是把你筋脉断了,没办法。”

      丁二心里猛然被重重击打了一下,慢慢地,眼眶里流出泪水,刚被风吹干,又哗哗淌下来,流不尽似的。

      手断了……以后还怎么种地,怎么打谷……

      他的人生从此毁灭了,变成个废人了啊!

      他控制不了自己颤抖的思绪——这个男人如此凶狠,如此残暴,他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这车要驶向哪里……

      眼泪流过,一道道白色泪痕交错着,脸皮逐渐变得干皱僵硬,彷佛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浮在面上,说不出的难受,说不出的可怕。

      他想抬手摸一摸,可是无论使出多大力气,手依旧软塌塌的耷拉着。

      ……我,我会死吗?!

      正在此时,骡车慢慢停了下来,泪眼婆娑中,丁二看到了一座雄伟坚固的黑色城池。

      ——邺城到了。

      彷佛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拼命思考着生路,自己似乎有个堂姨夫在邺县当守城牙将。

      “城下何人!”城楼上亮起一把火炬,“城门已经关闭了!”

      尹子度跳下车,一个身披铁甲的将领借着火光远远看到他的脸,立刻放下铰链,打开侧门。

      他将骡车停在城外,自己走了进去。那将领小步跑下城楼,正要行礼,尹子度止住了他,说:“召刘府丞过来。”

      ……

      唐曼从噩梦中惊醒,慢悠悠睁开眼。

      晕得要命。

      今天本来就有些头疼,结果好巧不巧,尹子度又犯起病,泼了她一身水,着了凉。车上好不容易睡着,脑子里却光怪陆离,一个接一个发梦,刚回到丁媪家,又被人当头一棒打昏。
      醒了晕,晕了醒,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她身体从小就不好,根本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隐约看到眼前有红彤彤的火光,但是眼睛闭得太久,眼前全是模糊的水雾,还有很多重影和飞蚊。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要瞎了,她的头很疼,疼得快要裂开。
      在一片混乱火光中,无依无靠,断根的浮萍飘荡,风吹起白云散开,很多噩梦变成现实。

      忽然,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

      恍惚听到他在和谁交谈,平声静气的。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唐曼怯怯叫了一句。
      “尹子度……”
      几乎没有考虑过,万一尹子度是和坏人一伙的呢?万一尹子度不想救她呢?

      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尹子度永远向着她。

      果然,就算再多人吵闹喧哗,那个人也能分快分辨出她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急匆匆跑了过来。
      接着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呼吸,有人伸出温暖的手,将她眼睛捂住,天地昏暗,却十分安心,只有一点橘色的光线从他指缝间透出。

      唐曼摸着尹子度的手,哇一下哭了起来。

      其实没有那么疼,也没有那么委屈,但是看见尹子度的脸,闻到他身上青草叶的味道,眼泪就和葫芦瓢泄水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掐住他的手,不停喊:“……尹子度,尹子度。”
      “我在这。”尹子度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对,小声说,“我在。”
      唐曼哭着说:“我头疼,我眼睛看不到……”
      尹子度抱着唐曼,根本不撒手,也不动,任由鼻涕眼泪糊满整个前襟。
      他低下头,对她笑了一下,好像安慰似的。他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到了,他还是固执的对她笑,他的手在颤抖,似乎比她更疼:“别摸,你头受伤了,我给你请医工。”
      他一说话,唐曼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委屈的理由,自从出了大将军府,虽然没做什么好事,却也没做恶事,怎么倒霉事都被她碰上了!
      她又啜泣:“尹子度。”
      青年不厌其烦地回应:“嗯。”
      唐曼絮絮叨叨:“我眼睛看不到……”
      “你闭眼太久,这里太亮了,一时不适应。”他耐心说:“一会儿就好,你先别睁开眼。”
      唐曼呜咽:“头也好疼。”
      尹子度摸着她冰凉的发丝:“我知道,马上就来了。”又转头不知对谁喊:“医工,医工呢!去叫宁伯来!”

      刘圭满怀歉意地将宁伯从梦中搅醒,又驾车直奔大将军府。子时已过,别说是人,猪都歇息了。
      他敲开门,阍者睡眼惺忪,老大不愿意地掉个脸,看清楚来人,才稍微露出恭敬的态度。
      刘圭此时也没功夫和她计较,简明扼要道:“我记得你们这有个哑巴婆子,叫出来,有急事。”
      嘴巴不会说的,少口舌是非。

      丁二横倒在箱子里,仰面朝天,此时也成了个哑巴,麻布被口水浸湿,顺着嘴边滴下来,他感觉自己像头待宰的羔羊。
      他的手动不了,口也被堵牢,腿本来是好的,不过扭曲太久,弯得酸麻僵硬,根本无法挪动,下半身和瘫痪别无二致。
      但是,耳朵和眼睛还可以使用,因为神经过于紧绷,甚至有更加敏锐的趋势。
      在一片火炬和人影晃动间,那个漂亮女人一喊叫,男的就像奔命一样跑过去,反而把他这个罪魁祸首冷落在一边,举着松木火把的兵士想上前帮忙,却都被那个男人遣开。

      于是,哭声之外围了一圈探头探脑的人墙,乍一看还以为里面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实际上只是那个女人在哭天抢地。
      丁二欲哭无泪。
      这女的看起来文弱秀美,也不知怎么养得?那么娇气,他根本没碰到她,就是头上不小心磕了一下,哭起来撕心裂缝,不要命一样。
      可叹的是那个凶巴巴男的居然还把她当个宝贝。
      没过多久,那女人便被围着抬走了,又过了一会,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将他从车上赶下来,带到一座地下洞穴中。

      刚一走下楼梯,穴口就被人从外面用厚重石板封住。
      地牢内昏暗潮湿,空气污浊腥臭,他心里盘算着稍后能说话了,该怎样托人联系到自己那个姨夫。

      湿漉漉的石台上摆一盏青铜灯,豆大火苗正在燃烧,士兵揣了一脚他后膝窝,丁二便扑通一声跪下。
      他凝神一看,才发现那灯具乃是人形,一奴被抽筋扒皮,双手合十,表情痛苦地受刑,头上顶着托盘。
      灯油滴答。
      寒气从地面渗到膝盖,丁二浑身一抖,赶快挪开眼。

      尹子度推开木栅栏门,慢慢走了进来,他背着手站定,眼风一扫,一个随从取下丁二口里塞的布。

      “呸呸……”丁二吐了口黄痰,急促地喘着气,哑声道:“我,我是邺城守将的外甥,你要动用私刑,先去问问我姨夫答不答应!”

      尹子度漠然看他,身后是竖立的刑架,铁凿和铁锤,斧钺和刀锯。

      地牢如此潮湿,连人待半刻都觉寒气入侵,这些器具却各个锃亮,无一生锈。

      每日用,日日用。

      丁二强压住恐惧,颤声道:“区区一个小兵,不上报你家主公,就不怕我姨夫知道后,邺城生变?梁使君若怪罪下来,你担得起吗!”

      尹子度进来时,身旁跟着两个挎朴刀的侍卫,一直不苟言笑,立在一侧,铠甲獠牙狰狞,面容寒气森森。

      话音刚落,这两人居然笑出了声。

      有什么可笑的!

      丁二怒目圆睁,感觉自己受到莫大侮辱。

      他原本脸型就极瘦,又长,下巴长了几个瘊子,瞪起眼来,越发显得尖嘴猴腮,

      那两个随从笑完,立刻意识到不妥,交换了个眼神,紧紧合上嘴巴,连眼球都不转,俑士一样,穆然立着。

      尹子度没有说话,很无奈地挠了挠眉心。

      “哦,你姨夫是?”

      丁二嚣张一笑:“正是何钦何将军。”

      何钦是冀州有命的剑术大家,原本效忠邓宏,邺城破后,梁骘留他担任原职。

      丁二察觉到对面人表情滞涩,撇嘴一笑,准备欣赏他的惊恐。

      尹子度微微颔首,对两个士兵下令:“告诉城门司,让何钦来见我。”

      二人抱拳凛声:“是,主公。”

      丁二先是不解地皱眉,忽然间,彷佛明白了什么,脸上表情开始溃败。

      他的下巴止不住地颤抖,额头也瞬间滴下冷汗,终于,一下子瘫软在地,双眼发直。

      尹子度没有过多留恋他溃败的表情。

      对于这种无意义的琐事,他向来兴致缺缺。多问那一句,也并不是想恐吓丁二,或者耍什么威风,但何钦是邓氏旧部,威信颇高,这种人放在城门司,无疑需要经常敲打。

      邺城虽小,安危却事关大局,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安定的因素能抓到一个是一个。

      况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办。

      丁二脸色煞白,嘴骇然大张,眼睛也吓得滚圆。

      “你,你是……”

      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像见到怪物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梁骘低下头,一字一顿:

      “我最不喜欢巧言令色的人。”

      丁二的肿眼泡满含泪水,两片嘴皮间慢慢渗出血丝,上下颤抖着,如风中簌簌落叶。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脸,这是死人堆里爬出来才会有的表情,生杀只在他一念之间。

      裤///裆处湿湿答答,一滩黄色液体正从那里渗出。

      梁骘面无表情地站直,语气干脆利落,像匕首出鞘,寒气逼人。

      “行刑。”

      ***

      房内门窗紧闭,几个人围在床榻边,站了一圈。

      梁骘皱眉问:“怎么样?”

      宁伯三指搭脉,拈着胡须道:“只是寻常发热,不必太过担心,老身开些药来,发发汗,安稳睡一觉,天亮自然大好,只是要多注意休息,切不可劳神费力,也不可惊怒伤心。”

      梁骘点点头,起身对他拱手行礼:“更深露重,请仆人送您回去,劳烦老伯了。”

      宁伯看着双眉打结的主公,张开嘴,却不知从何劝起,索性叹了口气,摆摆手走了。

      寿婆按照药方去抓药熬药,房间里,站着的人只剩下刘圭。

      梁骘往唐曼身上加了一床厚实被褥,又捋起她手腕脚腕和脖颈处的衣服,就着缶中热水,摆好巾子,一遍遍耐心擦拭。

      “找的什么人,可靠吗。”

      刘圭低眉顺眼答:“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梁骘斜坐在榻边,一条腿撑着地,一条腿曲着盘在榻上,听到这话,抬头看了眼刘圭,轻轻一笑。

      刘圭头垂得更深了。

      唐曼感到身上一会热,一会冷,一会热里夹杂着寒冷,一会又是冷里掺着燥热,辗转反侧,怎么躺也不舒服。忽然枕到一个暖暖硬硬的东西,火炉一样,她就忍不住往那边蹭。

      梁骘低下头,见唐曼把脸埋在自己膝窝。

      她的额头滚烫,在发烧。

      他轻手轻脚地想把她头挪开,嘴里小声说:“躺到枕头上去吧,我衣服带凉气呢。”

      还有血腥味,他并不想让她闻到。

      唐曼不愿意,嘟囔:“身上酸,头疼。”又往火炉里钻。

      他用手捧着她的脸,手指细细长长,身上是草木和露水的味道,还有一点良姜熏香的气味,一点也不冷,很暖和,无奈地道:“你发烧了。”

      唐曼开始胡言乱语:“尹子度,如果我发烧死了,都怪你。”

      梁骘怔了一下,垂下头承认:“嗯,都怪我。”他说:“但是,我不会让你死的。”

      唐曼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瘪着嘴笑了一下,又没动静了。

      刘圭站在一边,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好像放在哪里都不对窍,眼神也无处安放,左看右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遮遮掩掩地瞥着男人的背影。

      他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思来想去,原来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梁骘背后虽没长眼睛,但从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他也能猜出刘圭不自在了,他镇定自若地吩咐:“你先回去吧。”

      刘圭如蒙大赦,连行礼都忘记,一溜烟撒腿就跑。

      这厢,寿婆熬好了药,端一碗浓黑药汤进来,冒着滚滚热气。见梁骘手上忙个不停,便将药放在一边晾着,想接过巾帕帮忙。

      梁骘没有给她,害怕吵醒唐曼,压低声说:“我来。”

      寿婆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垂着手,默默站回一边。

      四肢凉飕飕的,身上的酸痛和灼热也逐渐缓解。

      唐曼一起来,就双目炯炯地盯着屋顶,摸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又摸了摸额头,自言自语:“谁把我打了!……”

      梁骘正要说话,却听她又自己神叨叨回答:“我知道,我听见他叫丁媪姑母。”

      唐曼转头看着床边守着的人,眼神迷茫:“那……那,小满怎么办。”

      梁骘心说这人都烧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操心这种事,真是挺厉害的。

      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已经将此事报给官府,会有决曹掾调查,剩下的事你也管不了。”

      女人盯着男人,好像在分辨他究竟说了什么,愣愣地点头,又躺回塌上。安静了没一会,又忽然举起手,揉摸自己胸前,揉着揉着,居然往里衣探。

      梁骘立刻把目光移开。

      她真是烧傻了,但自己没办法上手阻挡。

      唐曼手都摸到肋骨条了。

      这才意识到,她不是烧糊涂,而是在找什么,于是缓缓转过脸,皱着眉。

      唐曼摸了一会,突然冷抽一口气,一下子爬起来,攥住梁骘手腕摇晃。

      “尹子度,尹子度,”叫得很急切,“我的刀不见了。”

      “什么刀?”

      唐曼眼睛含泪,比划着手势,磕磕巴巴:“就是,我那个,你杀猪的……”

      梁骘“哎”了一声,把她摁回塌上:“就你那匕首,还能叫刀。”

      唐曼死盯着他,目光明显不甘心。

      他劝道:“算了,可能丢在路上了,明天我重新给你一把,比那个更好,好不好?”

      唐曼没有理会他,转过身,呆呆地望着窗外。

      蓦地,面对着墙壁,流起眼泪来。

      他托着药碗的手停在一半。

      “怎么了?”

      唐曼号啕大哭:“我就要我那把……那是我爹留给我的……别的刀……和它都不一样……”

      寿婆不明所以,掏出一方白绢手帕递过来。

      梁骘接过手帕,站起身子,手探到里面给她擦眼泪。

      唐曼感觉有人挂念自己,蜷着腿,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更厉害了。

      梁骘哄了一圈,见实在不好了,叹了口气,很快妥协,他把碗放回几案:“好了,你别哭了,我现在去给你找。”

      唐曼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也并没有想到尹子度真的会答应,现在他松了口,又自觉有些不太合适。

      身上难受,连带着心里也不痛快,看到别人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几分体面,唯独看到这个人,就好像心上破了一个大口子,特别想把情绪袒露给他。

      真矫情啊。

      她小声嘀咕:“算了,太晚了……”

      梁骘把她身子扶正,又重新掖好被角。

      “不晚,我马上就回来,你安静睡觉,不要再折腾了。”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现在不烧了,喝完药,快点睡觉,等你睡醒,就能看到你的小刀了。”

      唐曼安静地听着他说话,那一句句轻柔和缓的话,像带着甜意的春风,吹进她焦躁忧虑的心灵,在恐怖的夜晚,带来抚慰。

      她抬头打量面前的人。

      奇怪,尹子度怎么能是这样一个人,对她一会好,一会坏,一会拒绝,一会又很温柔,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浅薄,她完全可以毫无顾忌的玩弄他,再顺手丢掉。

      可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无视她的漂亮,也不贪图她的美色。他抱着她的时候,手是颤抖的,却没有一丝一毫沾染情//欲,只是单纯的抱着她。

      他虽然嘴上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但语气非常温柔,几乎有点纵容了。

      她搞不懂尹子度到底是和居心,在他心里,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唐曼感到十分迷茫,她厌恶男人,但是她第一次碰到尹子度这样的人。

      梁骘说完,站起身就要离开,他指着旁边道:“这是我托人找的婆子,叫寿婆,不会说话,你在这里有什么事,喊她就行。”

      昏黄的油灯,唇红齿白,眸黑睫长,唇边两个小小的笑涡在他面上浮动。

      马厩中,带着血腥气的吻。

      像在梦里见过。

      唐曼的心颤动了一下,轻轻的,静静的,像清晨一滴露水滴落在绿叶,接着又响起他在马车上犹豫的回答。

      ——你有丈夫

      邓简啊邓简,阴魂不散的邓简,你真活得不是时候。

      那边,寿婆好像听懂了这句话,走过来,看了一眼梁骘,又对唐曼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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