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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人间游
重离把墨磨好,趴在桌案边上撑腮无所事事,手指拨弄着笔架上的狼毫。
傅云疏批阅完一本案牍,合起来放到一边,揉了揉脖子。
重离赶紧爬起来走到他身后,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捏起来。
傅云疏没动也没说话,随他按着,又抽了一本新的拿起来看。
重离见过侍女给他按摩的样子,就学着样从后颈开始,划过肩背,用指骨按着脊椎,一直向下。
傅云疏看公文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搭理他,他只能自由发挥。
手划到腰间,想给他揉揉腰的时候,傅云疏身子顿了顿,忽然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面前。
“尊上。”重离冷汗涔涔,“怎、怎么了?”
傅云疏松开他,把公文放到一边:“把你功课给我看看。”
“好。”重离把阎罗留下的文赋摊开放到了他面前。
重离一直不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想出去玩,阎罗也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过。自从傅云疏说学不好说话不许出去之后,他就规矩多了,厚厚一摞纸,字字泣血。
手都快抄成鸡爪子了。
傅云疏看字极快,晦涩难懂的文赋也是一目十行,只有看重离功课的时候才会慢下来。
他用朱笔在上面勾了好几个别字,眼神轻轻扫了过来:“阎罗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重离看见他没有温度的眼神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错了。”
“重写。”傅云疏把那几篇文赋扔还给他。
“哦。”重离有点郁闷。
课业里还有些算术,阵法,军法这样的东西,只要跟文赋无关,他还算是擅长,傅云疏没挑他什么错,看完后把功课还给了他。
重离以为他至少会说个“还可以”,或者其他鼓励的话,没想到他却说:“你的字太难看,有碍观瞻,回去把这几个拿回去一起重写。”
重离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傅云疏的字写成那样,竟然说自己的字难看。
这简直就是乌鸦站在猪身上的典型案例。
“也不看看自己写成什么样,还说我。”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傅云疏看着他。
“我说我不要写。”重离低着头。
忽然,他的下巴被捏着转了个角度,被迫对上傅云疏冷淡的眼眸:“再说一遍。”
“我写不好。”重离立刻换了个说法。
“过来。”傅云疏松开他,摊开一张纸,把笔蘸满墨放到他手里,“拿着。”
“干嘛?”重离迷茫。
傅云疏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位子:“坐下。”
重离犹豫了一下,慢慢磨蹭过去坐下。傅云疏在背后俯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背上骤然的温暖让重离的背一下子僵直:“你、你……”
“好好写字。”傅云疏握着他的手划过宣纸,在纸上留下了一道有力的墨痕。
“垂露顿笔。”傅云疏的呼吸在他耳边起伏,“不要藏锋。”
傅云疏写字从来都没有藏锋守拙一说,落笔锋芒毕露,甚至于有一些尖锐。他并不按寻常字体描摹,落笔随心,写字又快,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乱糟糟的一大片。
重离发现,他静下心来慢慢写的时候,写出来的字极其飘逸,透着流畅而轻盈的美。
“尊上,原来你写字没有那么难看啊。”重离感叹。
“难看?”傅云疏说。
“不难看不难看!”重离摆摆手,“是我眼瞎不会看。”
“油嘴滑舌。”傅云疏拉着他的手写了一行字,“熟能生巧,写字也是如此。”
“我有个问题。”重离抬头看着他。
“你说。”
“尊上教我写字,我是不是要改口喊一声夫子,或者师尊?”重离问。
傅云疏看了看他,松开手直起了身子:“不必。”
“为什么?”重离不解,“阎罗仙君教我的时候,我都是喊他夫子的。”
“我不是夫子,也无收徒之意,你无需改口。”傅云疏一贯冷淡。
重离莫名失落,但知道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长生天侍从无数,仙界更是唯他马首是瞻,但在傅云疏面前能突破君臣二字的人,至今还没出现。
他记得最初的时候,傅云疏将他带离那个满是鲜血的地狱。人人都说,他是云疏仙尊捡回来无父无母的泛仙,仙尊没有往家里捡人的习惯,重离是头一份,也是独一份。
但从那之后,傅云疏又几乎不曾对他有过任何关照,甚至连面都很少能见,唯一的交流就是做功课。
直到现在,重离也不明白傅云疏到底把他捡回来做什么,可能是培养口吐珠玑的新一代文豪。若如此,傅云疏属实看走了眼。
“回去抄吧。”傅云疏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重离把笔放下,抬头看着他:“我不想抄。”
傅云疏皱了皱眉:“阎罗连怎么顶嘴都教给你了是么?”
“你说话不算话,我不想抄。”重离说。
傅云疏声音更冷下去:“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
“你明明说过我会说话了就让我出去玩的。”重离把纸卷成一团,“长生天上什么都没有,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出去玩。”
傅云疏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弯了弯:“原来如此,闹脾气只是想着出去玩。”
“你笑了啊。”重离惊讶地看着他,“我好像几乎没见你笑过。”
傅云疏几乎每时每刻都戴着面纱,无论在谁面前都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么多年,重离见他摘下面纱的次数寥寥无几,一个完整的笑容更是从来没见过。
长得这么好看,天天板着脸苦大仇深,做人人崇拜的仙界首尊有这么不开心么。
“又在瞎想什么。”傅云疏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仙界时令混乱,四处飘雪,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也多,总不会像这里一样冷清。”重离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求你了,让我出去玩吧。”
傅云疏没说话,似乎还在考虑。
“我保证回来之后把要抄的全部补上,好好练字,好好看书。”重离说。
“罢了,”傅云疏说,“我有事正要往人间去一趟,你若想来便跟我一起。”
“真的?”重离眼睛一亮,跳了起来,“要去做什么?”
傅云疏道:“处理时令之事。”
“怎么处理?”重离偶尔好奇心旺盛,“书中说一年四季更替,有春夏秋冬之别,好端端的怎么会乱了呢?”
傅云疏跟他简单说了下原委,大意就是司春的羽萧仙君因为某些原因叛逃仙界,至今不知所踪,导致冬不走春不来,严寒还逐渐蔓延到了人间九州。
为了避免引起凡人恐慌,他要去施法,暂且扭转时令。
“他为何要叛逃?”重离问,“如今也并无战乱,他叛到哪儿去?”
“不过因为一个情字,愚蠢至极。”傅云疏叫人来把桌子上的一团书收拾整齐,“你去准备吧,一会儿就走。”
“好!”重离跳起来,往寝殿跑去,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尊上,人间有好吃的吗?”
“嗯。”
“有好看的景吗?”
“一般。”
“那有好玩的东西吗?”
“再废话一句你永远不要想出去。”
重离一溜烟跑回了寝殿。
桃叶正坐在薰笼前面缩着烤着手脚,嘴唇冻得发紫:“你好生过分,自己先跑了,害我找了你一大圈。”
“你去骂尊上,他把我拽回来的。”重离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要准备什么。
“你干嘛呢?”桃叶疑惑地看着他。
“尊上答应带我出去玩了。”重离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我要收拾东西。”
“那先换身衣裳吧。”桃叶站起来,拿出套新衣给了他。
重离的衣裳几乎都是黑的,是傅云疏弄来的极为珍贵的雪蚕丝所织。他并不喜欢这种颜色,但阎罗告诉他人不能不识好歹,白吃白喝白穿,就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桃叶给他扎了扎头发,用一根红带束成马尾:“你头发真多,我一只手都快攥不住了。”
“羡慕么。”重离笑了笑。
“好了。”桃叶拍了拍他的肩,“好看。”
重离长得很清隽,这两年眉眼有所舒展之后,下颌的棱角渐渐显露出来,脱去了一份稚嫩,多了几分英气。
只不过他的眼睛,总似杨柳风柔,琉璃光转,任凭他相貌再如何变化,也总是温柔脉脉,不会有尖锐的攻击性。
人间九州,重离只知道那里是六界之一,生活着寿命极短的人族。书上说,人,是一种既没有灵气,又极其胆小容易受惊的物种,是六界之中最为弱小的存在。
傅云疏带他骑着天九往云霞深处的九州飘去时,他激动的快掉下去,一路上紧紧抓着傅云疏的衣裳。
两人落在长安城,九州帝都,一座繁华了百年的古城,而最近刚刚掠过一番叛乱。
暮雨潇潇,处处新泽,经历过战乱的长安并未改朝换代,依旧可见旧时繁华的琉璃青瓦,漫漫华灯。
不过时值盛夏,烟雨濛濛中却夹杂着冰凉的雪花,落满枯黄的垂柳衰杨。街上行人迟迟,无人不抱怨这反常的天气。据说当今天子已亲自祭祀上天好几回,但还没看出任何效用。
在云中未落地时,傅云疏便说:“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如今九州之国已现颓势。用不了百余年时间,必将大厦倾覆。”
重离知道凡人世界改朝换代极快,不像仙界,千万年来似一个模样,几乎不曾变化:“这是为何?”
傅云疏道:“九州盛传宫城内有一红颜祸水洛盈贞,容姿绝世,魅惑君主元容皇帝,导致国政荒废。”
“原来如此,”重离耸了耸肩,“这就是世人胡言乱语了,纵然美女容姿绝世,还不是男子神志不坚沉溺女色,怎么倒怪在女子身上了。莫不是九州的女子都是灶台子做的,都要终身背锅不成?”
傅云疏眼皮抬了一抬:“你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戏本子啊。”重离说,“你的书架上不是有很多么,我看了好多,比那些文赋好看。”
“以后不许再进我寝殿。”傅云疏顿了顿,“你都看什么了?”
重离道:“仙界的呀。人间的戏本子不好看,总大肆宣扬女子忠贞不二,以夫君为纲,要宽宏大量容忍丈夫在外沾花惹草,却从不要求男子钟情一人。这种屁话竟也能被九州之人奉为圭臬,毫无脑子可言。”
傅云疏道:“你是男子,也觉得不公?”
“我如此洁身自好,自然与那些朝三暮四之人不同。”重离拍了拍胸脯。
傅云疏看着他:“你懂何为情爱么?”
“两人在一起,不就是情爱么。”重离回想了下戏本子里的情节。
傅云疏轻笑出声:“果真还是个孩子。”
“啊?”重离迷茫地看着他。
“不要觉得看过几本戏文就什么都懂了,你还差得远。”傅云疏说。
“哦。”重离低头撇了撇嘴。
傅云疏道:“仙界并无一夫多妾这样的事,也甚少有姓氏传承一说,在星月天为官的女子不少,你自然无法理解人间的规矩。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国政荒废与元容皇帝后期自己用人不明,懈怠懒惰有关。”
重离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尊上,他们荒诞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呢?”
傅云疏敛笑,复严谨起来:“我本以为九州时令错乱是受仙界影响,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何以见得?”重离问。
傅云疏道:“不久之前,朝廷反贼起兵造反,元容皇帝远逃西南,途中士兵哗变,逼迫皇帝赐死洛盈贞。兵变平定之后,皇帝归去长安,却对洛盈贞放不下,找寻了许多法子,想要寻得她死后魂魄,再见上一面。”
重离道:“生前能将人赐死,死后又这般追念,做给鬼看吗?洛姑娘还未必想见他这个薄情寡义的狗皇帝。”
“读书不多,道理不少。”傅云疏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不论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求仙问道契而不舍,追寻了几个年头,倒是真找到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有个江湖道士进皇城献策,说洛盈贞的魂魄在东海蓬莱的仙山之上。蓬莱隶属仙界,凡人肉眼不能相见,要以一百个童男一百个童女的血肉,供奉东海水君,开一条前往蓬莱的路去。”
“一派胡言!”重离打了个哆嗦,大声道:“江湖骗子,水君明明在星月天,什么时候跑东海去了。再者,我们仙界之人要童男童女的血肉作何用处?不够恶心的。凡人死后自是入鬼界转生,去蓬莱作甚。这理由也太假了。”
“皇帝信了。”
重离睁大了眼睛:“这种没脑子的人也可当皇帝么?”
“这与脑子无关。”傅云疏说,“这是皇家内幕,事做得隐秘,若非阎罗告诉我孩童之死,我也还未察觉。”
“尊上要替天行道?”重离问。
“那我倒是没兴趣,但人祭是大凶之事,如今长安城煞气环绕,天行失常,时值盛夏却六月飞雪,我不得不去瞧瞧。”
重离道:“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那人间的狗皇帝行事荒唐,倒让尊上给他擦屁股。”
“在其位谋其政。”傅云疏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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