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三人落座，玄空开门见山：“胡施主的故人是如何丢了魂魄？”
　　胡青山一愣，心道玄空大师当真是个明白人，一眼便看出横在自己心头的疑惑，应：“离世之时，尸身上残留了一魂一魄。它显然与白枫的魂魄有感应，但我曾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让他们相融，不知是何缘由。”
　　“那便是亡魂了，如今小施主的二魂六魄皆为生魂，生死乃阴阳之隔，自然不融，更何况你故人与小施主的经历、记忆完全相异，二者之间的联系只有曾为一体的魂魄本源。”
　　“生死之隔我倒未曾想过，还是大师见多识广，不知可有解法？”
　　“有，生魂转为亡魂，或者将亡魂转生。不过前者得绝了小施主的生路，胡施主应该是不愿的，那便只有将你故人的一魂一魄转生这一条路了。”
　　玄空摆出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蓄半盏，边将其倒入另一个杯中边解释，“将原本的生魂取出，”又将已经空了的茶杯新倒入半盏，“亡魂入体，待其适应了鲜活的躯体，便会在体内慢慢转为生魂，然后，”玄空将早前的半盏水倒回，填满了最初的茶杯，“生魂归体，同为生魂又本为一体的魂魄才会相融。”
　　“这样的转生术是不是和亡魂转世类似？”
　　“不完全一样，转世会投胎于阳气不足的婴孩，承载不了前世的积业与记忆，因而转世则为新生，前尘尽忘，但亡魂转生术中是成年躯体，大概不会让你的故人忘却前世。”
　　“亡魂转生需要多久？”
　　“这就是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你应该知道生魂离体后，若长久不能回归，躯体便会死去，这个时间因人而异，一般不会超过七天，而亡魂转生需要的时间…不确定，这转生术也是贫僧偶然在佛门的上古残卷中看到的，其中并没有记载。”
　　“也就是说，如果转生术不能在躯体死亡前完成，便没有办法将他的三魂七魄重聚了吗？”
　　“是，所以需要有人时时盯着躯体的状况，一旦躯体生息渐弱，须得即刻将亡魂抽离，生魂归体，否则生者便不能生还了。”
　　“那如何确定亡魂成功转生了呢？”
　　“醒过来，但…一魂一魄恐怕不足以支配躯体，只能看他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了，比如强光，针刺一类。”
　　“明白了，多谢大师。”胡青山点点头，想起玄空滞留的原由，主动问道：“之前您说在等我，可是有事交代？”
　　玄空低头沉思，须臾，问：“贫僧有一问，方才若是付道长当真打算要了你的命，你也绝不会做一丝一毫的抵抗之举，对吗？”
　　胡青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对此多做解释，在他看来，师长如父，师命不可违，这并不需要解释。
　　“可还记得贫僧曾说过，胡施主百年渡一人，渡人不渡己？”
　　“当然，如今看来，我身上与白枫同源的戾气应是故人残魂所带。大师好眼力，一眼便能看出我与白枫之间的渊源。”
　　“贫僧自重入凡世，便不时能感知到一些人的模糊命数，某种意义上也算沾了些许神力，虽然无用的很。只是这命数…前一句为陈述，后一句则多为预言。那句渡人不渡己，在付道长离开前，都还安稳地定驻在你的命格里。”
　　胡青山不解，“大师的意思是，师父走后，我的命格…变了？”
　　玄空点头，“正是。”
　　“变成什么了？以前有人变过吗？”
　　玄空改为摇头，“不清楚，既不清楚从前有没有人变过命格，也看不清你现在的命格。但贫僧猜想，胡施主大抵是遇到了命定的贵人，方才破了命数。”
　　他说着和胡青山一同看向一旁的白枫。
　　“贵人？我吗？”白枫不明所以。
　　胡青山苦笑道：“的确，若不是白枫用命相保，我以命丧妖王宫为结局，便当真应了那句渡人不渡己。”
　　玄空重新望向胡青山的目光凝重且庄严，“胡施主曾经为人，且是道门青年才俊，原身又是千年难出的蝶灵，加上自修出闻所未闻的妖魂，而今胡施主命格破旧，新的命数未定，当是最能左右眼下人妖局势的人，贫僧有一事相求。”
　　胡青山斟酌着玄空对自己的夸赞，隐隐感觉到他将要抛给自己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还是抬手示意，“大师请讲。”
　　玄空静默片刻，整理好思路，开口：“贫僧是千年前人妖分界之战的亲历者，自然是知道吟乌与人间的契约，弃了神位后蹉跎一生不过是想面见妖王，问他为何毁约，劝他重新履约。结果你看到了，他毁约的原因与其说是你，倒不如说是早在师父们请吟乌出南海一统妖界时便已埋下的祸根。当年师父师叔们为苍生塑秩序之心不假，以神位为饵，借吟乌之手护两界安宁亦不假。可惜一个谎言，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变成真实。曾经的贤德五僧用了一千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件事——秩序的塑造与守护者，需有一颗以守护苍生大义为己任的心，不为名，不图利，也永远不会将苍生视为草芥，可杀可弃，否则即便人妖两界重归平和，如今的一切也会重蹈覆辙。”
　　见他停了下来，胡青山试探地问：“所以，大师想要我去做妖王？”
　　玄空欣喜一笑，合十颔首，毕恭毕敬道：“胡施主既能破吟乌的妖阵，又怀揣护民之心，平息人妖之乱，非你莫属。请胡施主顾念两界生灵，继任妖王之位，重塑人妖秩序。”
　　胡青山笑了，“您应该清楚我不是吟乌的对手。妖王之位，岂是我说坐便能坐的？”
　　“还记得吟乌临走前的话吗？如果贫僧没有会错意，吟乌应是要放任所有妖军入人间，重归千年前的混沌，而他自己，是不会再回来做这个他本就不屑的妖王了。”
　　“即便没有吟乌，也还有妖众，怎会容我登上高位？”
　　“的确，当年的吟乌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千场战役，才让众妖臣服于他。所以并不容易，但还是请你务必一试，人间，不能再乱下去了。”
　　玄空真切希冀的眼神让人无法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行，请另寻高人”，但胡青山心里清楚，若真如他所言，尘世重归人妖混沌，且不说他有没有本事如吟乌千年前那般降服妖众，即便当真做到了，人妖两界的问题也不会就此一劳永逸，玄空不仅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误判了人妖之间最本质的矛盾——人妖分界后双方利益得失的失衡。
　　仔细想来，自贤德五僧到吟乌，再到如今想要固守人妖之界的玄空，无一不是站在凡人的立场，欲求凡人的安宁盛世，当然，千年前他们的确做到了，但这是有代价的。
　　妖类之中，是有懒于苦修，贪图炼化生魂提升修为这条捷径者，却并非皆是如此。原本能够在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处潜心修炼的妖，被无差别地一同驱逐入贫瘠苦寒又灵气稀薄的茁冥山。从前人与妖之间的和平，是以牺牲所有妖族正常修炼为代价换取的，而这个代价，贤德五僧不在乎，吟乌也不在乎，更不在玄空的考虑范围之内，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一句不公，道一声不平。
　　让妖族兀自吞下被放逐，被管束，被牺牲之苦的，是吟乌的无人可敌。而今这位镇压者一旦离去，妖众自然会涌回人间，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修炼之地。
　　说白了，从前的秩序塑于一人，也必毁于一人，这样的和平本就不够牢靠。况且千年之前，混沌之日百年间所失人妖之数，亦不及人妖分界之战十载，在如此惨烈的死伤下，人间当真需要一个所谓的救世主吗？
　　胡青山明白，他不是吟乌，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吟乌。人妖之间再陷混沌之大势不可避免，而能救人的只有人，能救妖的也只有妖，欲求和平，唯有一条路——给妖一片潜心修习之地，也给凡人一个不必日日忧心被掠夺生魂的生存环境，人妖双方以此为基达成共识，重塑两界共处的秩序，并共同惩戒破坏秩序者，混沌方得平息。
　　然，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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