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曦

　　叶聆溪比于浩小一岁，两人的祖父一起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据说在战场上他们彼此都救过对方的性命，退伍回来后又被分配在同一个单位参加工作，差不多又在同样的时间点娶妻生子，两人的父亲也因为祖父辈这层深厚的战友情从小在一个大院里打打闹闹地长大，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两家人过得就像一家人。今天你家买了根排骨，两个孩子一定是一块吃肉，明天他家买了条鱼，两个孩子也一定是一起喝汤。长大后，在祖父辈的影响下，两个孩子又去了同一个部队参军，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感情好到形影不离，连结婚这种大事，他们都是一起办的集体婚礼。

　　所以当叶聆溪出生的时候，两家人立马就定下了娃娃亲，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叶聆溪并不是现在晨曦的曦，而是溪水的溪，便就是因为于浩的浩字有着水势浩大的解释、象征着澎湃汹涌的男儿豪情，叶家父母便取寓意涓涓细流的溪字来对应女子的柔情似水，也寄托了两家人对这两个孩子未来的美好期许。

　　本来就只差一岁，再加上祖父和父亲两代人之间的深厚感情，两人之间从小就显得比别家的孩子要亲密得多。而于浩也很疼这个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和叶聆溪一起分享，去哪里也都会带着她。四五岁的男生其实并不太喜欢和女生一起玩，所以于浩的小伙伴们有时候会嫌弃他去哪儿都带着叶聆溪，而那时他就会站出来护着叶聆溪，不许他们说叶聆溪的坏话，还会指着叶聆溪说这是他长大之后要一起结婚的女孩子，或许那个年纪的于浩并不懂得什么叫结婚，但是在当时同样什么都不懂的叶聆溪眼里，这个哥哥的所作所为却实实在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安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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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叶聆溪的记忆里，两个人的童年就是这样形影不离地度过的，甚至有段时间，于浩就像亲生哥哥一样吃住在叶聆溪他们家，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当时公职人员掀起了下海潮，本来有着铁饭碗的于浩父母看到周围的老同事们纷纷干得风风火火，也动起了心思，随着生意越来越忙，他们能够照顾到于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叶聆溪父母就干脆提议，反正两家感情那么好，两个孩子平时也玩在一起，就由他们一起照顾着。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于浩父母抓住了机遇，短短时间内就将事业做大做强，当大家还看着黑白小电视的时候，于浩家就已经有了彩色大电视；大家还踩着28寸的永久自行车时，于浩爸爸的桑塔纳就停进了大院里。但是随着这些东西的出现，叶聆溪见到于浩父母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小时候见到自己肯定要抱抱举高高的于爸爸，现在偶尔见到一次，也不再像之前那么亲切了。直到突然有一天叶聆溪从外公家回来，带了好吃的想要给于浩哥哥的时候，却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吃饭，爸爸妈妈才告诉她，于爸爸给于浩找了一个叫保姆的人，从此以后，于浩的生活起居都会由这个保姆负责，再也不会过来陪她一起吃饭了。所幸的是，大家依然住在这个大院里，只是不在一起吃饭了而已，于浩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叶聆溪到处玩，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就这样，于浩渐渐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再也不能陪着她一整天的玩了，但是每到晚上吃过饭，叶聆溪还是会往于浩哥哥家里跑，两个人一起看动画片、下飞行棋、玩着于爸爸带回来的各种新奇玩意儿。一年后，叶聆溪也到了入学的年纪，每天早上上学和晚上放学，她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于浩哥哥的身后。回到家后，吃晚饭之前，她也会带着作业本和于浩哥哥一起做，在叶聆溪的记忆中，给她讲解作业的于浩哥哥是那么地博学和耐心，很多听老师讲得一知半解的题目，于浩哥哥总能用最简单和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她彻底理解。或许对于那个年纪的叶聆溪而言，她所理解的生活的全部，就是和于浩哥哥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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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过了几年，如果不是那天半夜的一次大吵，叶聆溪可能不会那么早知道一个叫“离婚”的词语。那天之后，叶聆溪就再也没有见过于妈妈。然后，一个陌生的女人，住进了于浩他们家，虽然每天上学放学，她依旧跟在她的于浩哥哥身后，但她感到于浩哥哥的话越来越少，以前放学路上，她如果被路边摊的小吃吸引，于浩哥哥就会第一时间拿出零花钱买给她，为了不让爸妈发现他们偷偷买零食，她就会和于浩哥哥你一口我一口地在放学路上赶紧把它们消灭掉，但现在她的于浩哥哥只会独自默默地在前面走着，都不会注意到她被路边摊吸引，她只能收回艳羡的目光然后亦步亦趋地跟上，低着头在后面安静地走着。回到家，他们一起做作业的次数也渐渐地越来越少，而晚饭时间，从他们家传出的摔碗碟的声音和争吵声却越来越响。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叶聆溪看到大院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叶爸爸赶紧将她带进屋子，然后去了于浩家很久，晚上她躺在床上听到客厅的父母谈到了什么“经济犯罪”、“看守所”这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语。第二天早晨起床去上学的时候，他看到于浩家的门上被贴上了封条，妈妈跟她说于浩哥哥家遇到了一点事情，所以今天于浩哥哥不能和她一起去上学了，但是晚上他会来他们家吃饭，以后也会一直住在他们家。虽然叶聆溪有点伤心今天要一个人上学，但想到以后又可以像之前一样和于浩哥哥生活在一起，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晚餐的餐桌上，叶聆溪还是像以前一样热情地给于浩哥哥夹着菜，但是她感觉于浩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除了自己夹到他碗里的菜之外，他也不会自己去夹桌子上的其他菜。晚饭后，叶聆溪想找他一起玩，他也是默默地走进叶爸爸叶妈妈为他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把自己锁起来。叶聆溪很难过，她以为于浩哥哥来他们家住了之后，以前的生活就会回来，这时叶妈妈走过来摸摸她的头，让她不要着急，于浩哥哥过段时间还是会对她像以前那样好的。

　　可是这一次叶妈妈错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童年时的那个体贴温柔的于浩哥哥并没有回来，而现在的于浩夜不归宿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有时候叶聆溪甚至一个礼拜都见不到他，偶然晚餐的餐桌上，叶爸爸和叶妈妈会谈起他，时隔多年，他们谈话的内容，叶聆溪早已记不真切了，留在脑海中的只剩下叶爸爸长长的叹气声。

　　于浩从一个星期回两三次家慢慢变成一个月回一两次家，最后慢慢地发展成两三个月都不回家，当叶聆溪最后一次在大院的老房子里见到于浩的时候，他正顶着一头黄发、叼着烟靠在门口和叶爸爸吵架，他们吵得很响，但是吵架的内容叶聆溪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大院的邻居都围在了他们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着于浩，叶聆溪推着自行车看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了下来。后来，她看到一直以来都是温文尔雅的爸爸扇了于浩一巴掌，他捂着脸狠狠地瞪着叶爸爸，然后头也不回的跑掉了，经过叶聆溪身边的时候，都没有看她一眼。那天晚饭后，叶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很久很久，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仿佛感觉爸爸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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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聆溪再也没有听到过于浩的消息，她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或者和同学们一起上学放学，那段记忆中和于浩哥哥一起走过的求学路，仿佛也越来越陌生。再之后，他们搬了新家，一个刚刚建好的高档小区，生活中于浩哥哥的痕迹变得越来越少。但记忆中的于浩哥哥却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叶聆溪的脑海中，特别是非典那一年，好多次叶聆溪在放学路上都感觉于浩哥哥并没有消失，而是远远地跟着她、保护她，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她会突然回头看，希望能看到于浩，哪怕是个背影也好，但是除了陌生的路人，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后来在初三的某一天，叶聆溪被爸爸妈妈带着去了派出所，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是叶聆溪，而是叶聆曦。她问父母为什么要改名，叶爸爸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家里找人看过了生辰八字，曦字比溪字更能保佑她一世平安幸福，但是她从来不记得爸爸妈妈相信过这种迷信或者说是风水的东西。一直到很后来，叶聆曦了解了所有事情之后，才知道那是于爸爸的意思，这一生，于浩和自己已经再无可能，而将溪改成曦，也意味着她和于浩哥哥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也就此正式作废了。

　　陆慧儿去不远处还亮着灯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饮料，这个长长的故事说得她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将另一瓶递给仍旧傻傻坐在身旁、一脸震惊的沈鑫宥，继续说道：“这就是你在认识叶聆曦之前，她和于浩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至于他们俩之后的故事，你或多或少应该也知道一些”

　　“想不到我还无意中参与了她和于浩的故事”，沈鑫宥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非典那年，叶聆曦的感觉并没有错，确实有人在远远地跟着她、保护她，只是那个人不是于浩，是我”

　　陆慧儿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叹了口气，略带惋惜地说道：“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你们的缘分”

　　沈鑫宥沉默不语，无奈地笑了笑，拧开手里的饮料喝了一口，示意陆慧儿继续说下去。

　　“2005年农历新年之前，也就是叶聆曦高一的寒假，之前大院居委会的王大妈来找叶爸爸，叶聆曦在房间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出来”、“街道工厂”之类的词语，等王大妈走了之后，在叶聆曦的追问下，叶爸爸终于对他说出了实情，在于爸爸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了之后，本就因为父母离婚而有点钻牛角的于浩渐渐迷失了自己，再婚重新组建家庭的于妈妈所能做的也只是送来经济上的帮助，而那些钱根本就不是当时于浩想要的，这种亲情的疏离，让他彻底放弃了自己。在学校里，有同学甚至还因为这些事情排挤他，时间久了之后，这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推着于浩走上了不好的道路，和当地的社会青年厮混到了一起，所以才有了之后叶聆曦看到的那个染发抽烟的于浩，而她看到的那次激烈争吵的背景也是叶爸爸在意识到继续放任于浩这样发展下去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而不得不进行的一次深谈。就在那次争吵后不久，于浩因为在一次团体盗窃犯罪的活动中参与了放风行为被公安机关逮捕，念及他尚未成年并且是初犯，所以仅仅是被少管所收容管教”，说到这里，陆慧儿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给沈鑫宥时间将思绪拉回到那个泡在新华书店找笑话的冬天，“这就是那个寒假，叶聆曦不开心的原因。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亲人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和自己渐行渐远，那些陌生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一个个套在了他的身上，那年的叶聆曦只有16岁，她哪里经历过这些，花了几乎一个寒假的时间才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后来何晓辉替叶聆曦修改竞选演讲稿时，无意中听到她在电话里提到的于浩，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应该在少管所吗？为什么叶聆曦会突然提到他？”

　　“你是说你来找我，然后我给了你钥匙扣的那次吧”，陆慧儿仿佛知道沈鑫宥会问出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娓娓道来：“那天之前的周末，于浩从少管所刑满释放了。叶聆曦缠着她爸爸很久，才带着她一起去接于浩。早在一年半之前，叶爸爸就托了很多人、动用了很多关系，为于浩安排好了工作，虽然薪水起点不高，但只要踏踏实实、边做边学，后面再通过成人高考或者专业技能考试来提升学历，日子肯定是能越过越好的，等于爸爸出狱后，父子两人同心协力，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可就在叶聆曦一家满怀期待在门口等着于浩的时候，走出少管所大门的他，却走到叶爸爸面前狠狠瞪着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随后看都没有看边上的叶聆曦一眼，便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你当时跟我说，让我不要去在意这个人的原因？”

　　陆慧儿点了点头，“不仅仅是那时，现在我也会这么对你说，叶聆曦和于浩，无论他们是青梅竹马还是两小无猜，都已经不可能了。你如果执意纠结于这个人，那么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甚至是叶聆曦。而于浩，他根本就不会在乎”

　　沈鑫宥做梦也想不到叶聆曦和于浩的故事会这么长，此刻的他心乱如麻，他没有空细想，他需要时间去捋清楚自己的思路，但不是现在。所以他扔出去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6月9号，高考结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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