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路上项灵犀比前几日沉默了许多，这天上马时失手揪到了马鬃，还好这名叫殷雷的黑马训练有素没有受惊。
　　卫漆一手挽着缰绳，一手屈指敲了敲她：“这几天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
　　项灵犀想了想道：“我给陛下说个故事吧。有一个孩子小时候很爱吃蜜糖，可后来家道中落，从此再没吃过。”
　　“直到她长大，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罐蜜糖，她却忽然不敢吃了，只每天看着那金灿灿的颜色，或者打开闻一闻香甜的气味。可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吃了一口，那滋味太甜美了，她爱极了，可怕吃完了什么都没了……陛下说，她该如何是好？”
　　她越来越依赖他，可一旦他不喜欢她了，她该如何自处？就像楚国皇帝，爱时如珍宝，弃之如敝屣……
　　卫漆道：“宫里有尚食局，维持百年不是问题。”
　　所以有吃不完的蜜糖？项灵犀勉强笑了笑：“尚食局一直都在，陛下的恩宠可能维系百年？”
　　卫漆这才明白她的隐喻：“只要你一如既往——”

　　话音戛然而止，卫漆突然收缰，骏马殷雷扬起前蹄，项灵犀惯性向前，又猝不及防被向后一甩，重重撞上卫漆，全身酸麻不已，却不敢喊痛，因为她听见身后拔刀的声音。
　　众侍卫驱马将他们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有刺客！

　　几道暗影破空而来，袭向他们。有马匹被暗箭射中，吃痛受惊，仰头长嘶。
　　“下马近战！”
　　两名侍卫负责归拢马匹，其余侍卫纷纷拔刀，和刺客厮杀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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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先前虽在云南经历过生死之战，但再次直面厮杀场景仍脸色惨白，指尖发颤。
　　是谁派刺客来？不用多想就知道和楚国皇帝脱不了干系……这一刻她甚至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跟随他出宫去南越。
　　夺走阿娘生命的第一人她不能报复，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再去寻找其他加害人又有什么意义？……她这样软弱，阿娘怎么会生了她这样的女儿？

　　卫漆静观战局觉得问题不大，低头看她一眼道：“害怕就闭眼。”
　　项灵犀自我厌弃地闭上眼，沉默了片刻，低声问：“在陛下眼里，我是不是累赘？陛下为什么要带我出宫？”
　　卫漆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此行我对陛下毫无助益，此时此刻更是累赘……”
　　她说完只觉耳际一暖，他手上有茧，触感粗糙，但那温暖没来由让她萌生泪意。
　　卫漆答道：“你愿同行，便无须其他助益。带你入楚是我考虑不周，你没有过错，无须苛责自己。”

　　不远处重伤的刺客砰地倒地。
　　项灵犀睁眼才发现厮杀已经结束了，刺客逃了一个，其余被全数斩杀。
　　有两个侍卫受了轻伤，其余有些许皮外伤。倒是马匹损伤较重，有的受伤，有的受惊走失。
　　既然双方实力悬殊，为什么会有刺客成功逃走？项灵犀不想让自己陷在忧郁里，整理情绪问：“那刺客是陛下故意放回去的？”
　　卫漆点头道：“应该是项思齐，有待确认。”
　　项灵犀沉默，项思齐其人，别的本事没有，狭隘狠毒倒是和楚国皇帝一模一样。
　　高侍卫检点完马匹，向卫漆禀报：“马匹受伤四匹，走失两匹，我和李改分头去寻。”
　　卫漆道：“天黑了，今天在前面宿下，明早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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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高李二人寻回马匹，一行人继续向南，进入南越国境内。
　　南越皇帝派擅走山路的夷人迎接，夷人披发文身，不会汉语，只是沉默地为他们引路。

　　四天后的早晨，他们抵达南越国都青城。

　　南越国皇帝亲自在城门等候迎接，看见他们笑逐颜开：“贵客远道而来，朕有失远迎！朕已让人洒扫了宫殿，贵客但请在宫中安心住下，晚上开宴为诸位洗尘！”
　　项灵犀有些吃惊，这南越皇帝不知高龄几何，两鬓如霜，已全白了，但气色极好，脸颊红润，竟有鹤发童颜之感。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待人一副亲切笑语的模样，看起来仿佛是个仁慈开明的君主，丝毫不见采菱所说南越皇室荒淫毒虐的影子。
　　南越皇帝笑道：“这位是殷国皇帝陛下罢？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少年英雄！”
　　卫漆略一颔首。
　　南越皇帝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失礼，望向帷帽帽纱被风吹开的项灵犀，眼中光彩大亮：“这位……莫不是神女现世？”
　　项灵犀低眉敛目行了一礼：“妾是陛下妃子，越国皇帝陛下过誉了。”
　　南越皇帝热忱道：“不，不是过誉，大越神殿里供奉着神女画像，我大越皇族每月薰沐拜祭，夫人模样竟与画中神女一般无二！夫人来到大越，是大越之福！”
　　项灵犀微笑，不卑不亢道：“今朝得见越国秀丽山水，是妾之福。”
　　南越皇帝哈哈笑道：“便请贵主与夫人移步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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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越皇宫不及楚皇宫精致，但以奢华相论并不逊色，以清一色青灰水磨石铺地，与楚皇宫相仿。南越皇帝说二十年前听天师占卜，此地有龙气，遂迁宫于此，名为九霄宫。
　　九霄宫第一大殿与众不同，形如满月，以碧琉璃为瓦，夺山水翠色，与诸殿格外不同。
　　南越皇帝见项灵犀注目，含笑介绍道：“这是神殿，以玉砖铺地、犀角为椽，待朕择吉日良辰陪贵主和夫人入内拜祭神女。”
　　项灵犀想到阿娘帕子上的诗句，心重重一跳。犀辟尘埃玉辟寒，会不会和这神殿有关系？

　　她一路翻来覆去琢磨这句诗，直到在入住的宫殿内安顿下来，仍觉得可疑。
　　浴身更衣后，她长跪在榻上替卫漆揉捏放松颈部，说起自己的困惑：“陛下说，我阿娘被定罪的诗是这样，我又天生有个犀角胎记，甚至名字也带犀，这果真是巧合吗？其中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卫漆闭着眼道：“你觉得背后有人拿你性命威胁你母亲？”
　　“陛下也觉得是这样！”他一语道出自己的猜疑，项灵犀激动之下手下使多了力，捏完忙松手问，“陛下疼不疼？我给陛下吹吹。”
　　卫漆摇头：“尚无凭据。”
　　项灵犀给他吹完，叹了口气，有些气馁。
　　“在寺院那些年我曾悄悄打听过，虽然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但我怀疑左皇后在暗处做过什么。她的左膀右臂伍宫正曾在庆云二年告病出宫，离宫数月，次年我阿娘就出事了……”
　　卫漆转身，和她正面相对：“证明真伪都要证据。”
　　项灵犀点头，他们到这来正是找证据的。
　　卫漆道：“我会去神殿寻找证据。”
　　南越皇帝说会带他们参观神殿，项灵犀以为他意指在此，忙道：“谢陛下！”

　　内侍来传消息，说皇帝请他们酉正赴宴洗尘。

　　项灵犀坐在镜前梳妆。
　　小萦询问：“贵妃施桃花妆可好？髻子是要灵蛇髻还是惊鹄髻？”
　　项灵犀想了想道：“梳个端庄简洁的高椎髻吧，配一支花钗步摇足够了。”

　　卫漆进来时步子停顿了一下，这规矩的发髻是先皇后裴氏常梳的，但项灵犀生得好，性子也好，比成天郁郁寡欢的裴氏讨喜得多。人人都说裴氏福薄，但他自认不曾亏待她，只是她作茧自缚，忧思过度熬坏了身子。
　　想到裴家想捧裴十五娘上后位，他皱了皱眉，那女子品行有瑕，不是贤良之辈，不配为皇后。
　　项灵犀见他面色凝重，不由问：“陛下可是得知什么消息了？”
　　卫漆突然伸手在她细长的眉尾一揉，看着眉尾晕开，再看看自己拇指上的青黑黛痕，面不改色道：“糊了。”
　　项灵犀呀了一声，照镜子发现眉尾果然花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忙叫小萦修补。
　　卫漆发现女子画的眉竟然一抹就掉，觉得有些新鲜。
　　项灵犀气哼哼道：“陛下还笑呢，真是不扫眉不知螺黛贵！”
　　卫漆毫不愧疚：“你眉毛生得正好，不用画。”
　　项灵犀蹙眉：“我觉得眉色稍浓了点，和梨蕊姐姐的淡蛾眉比。”
　　卫漆不以为然：“你眼光差了，听我的。”
　　项灵犀对着镜子眄他一眼：“那我心悦陛下怎么说？”
　　卫漆沉默片刻道：“甚好。”
　　从离开楚宫后她情绪明显低落，这么一闹倒是好了，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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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设在南越皇宫的第二大殿无尘殿。
　　首席是御座自不必说，卫漆、项灵犀入座东席，南越皇室成员坐在西面。

　　卫漆项灵犀落坐时对面西席几乎已坐满，只余两个空位。
　　项灵犀感觉有一束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向对面望去，盯着她看的是一中年男子，相貌平平，眼神凶恶。
　　直觉告诉她那人就是暴虐成性的南越皇太子，他曾囚禁过阿娘！宫女采菱的话犹在耳畔，她牙根紧咬，眼圈发红。
　　卫漆伸手把她发髻里的花钗步摇抽出，拨开被发钗勾住的发丝，持钗比划了一下，移到头顶正中插进去。
　　金叶流苏沿额垂下，摇曳不休，正好遮在她眼帘上方，也挡住了对面的视线。
　　项灵犀缓缓松了口气，转头对卫漆一笑：“陛下眼光也不过如此，这步摇簪得好生呆气。”

　　说话间有两人前后登殿，走在前面的是个美少年，后面是一美妇人。
　　项灵犀循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美少年一身素服，眉目深秀，唇如点朱，容貌出色，只是满脸冷漠。
　　美妇人穿着黛紫袒领衫子、绯红长裙，两团酥山似的雪胸几乎要从袒领中溢出，颈上金璎珞的宝石坠子深深嵌入雪沟。
　　西席几乎所有男子都齐齐望着她，除了那凶恶的中年人和美少年。
　　项灵犀望向卫漆，发现他正盯着美妇人胸口，灰眸闪着异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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