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同人】黄九郎

作者: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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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音


      后来过了许多年,何逸再回想起这天的疯狂,都觉得像是做了个梦。

      且不说他骑着一匹没套鞍的马一路疾驰出了西城门这个行为本身有多么狂——稍不注意摔下来是会拧断脖子的,单说他凭着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就认定那是黄九郎,并在刚得知中举,大喜过望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不带任何随从就追了出去。

      当然,这里面任何一个要素单独拎出来看,都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奇遇。但何逸感到后怕的其实是,倘若那并不是黄九郎而是别的什么妖怪,或者黄九郎来找他的用意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此间事定无法善了。

      他骑着马在巷子里不甚熟练地穿梭了一小会儿,最后走到了出西城门的大道上,其间红衣少年的身影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距离也像是算得刚刚好,不远不近,刚好够何逸看到,又偏偏在一个一时半会儿追不上的位置。

      很明显那不是个正常人,没有人行走的速度会这样离谱。何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用力拽紧了马头上的缰绳,那绳子原本是绑在车头上的,粗粝不堪,一路飞马出来已经将他一双手勒得通红,两条大腿内侧也磨痛了。但他仿佛觉不出痛,只更加用力地把绳子握在手心,腿上用力夹紧马腹,想着千万别把人跟丢了。

      湖州城西郊外是苕溪,何逸从自家别院大门口匆匆路过,赵管事本来在门口等车夫将马车驾回——无论何逸中不中举,今晚必是歇在何府的。眼看着酉时将至,他等着将车马物件清点了好收工回家看老婆孩子,然而他晃眼一看,刚刚骑着马沿着苕溪往东头狂奔的,不就是他们家公子吗?

      他一个人要去哪儿?这是中了还是没中?不回何府大宅了?马倒是还在,车呢?!

      赵管事冲出小院的竹扉大喊了一声,可惜他家公子头都没回,转眼在路的尽头跑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赵管事年纪大了,被何逸这一胡来行径吓得不轻,心惊胆战地回屋招呼小厮和杂役赶紧带上灯笼去找人。眼看着入了秋白天越发短,旷野中飞禽走兽屡屡伤人,天黑了不回家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这些下人一家老小都在何家庄子上从事生产,大公子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就完了。

      此时万一有个好歹的大公子已经策马出了马家村。郊外这一带都是旷野,没有开垦成田地的荒地上,野草已经长得没过了膝头。流云和晚霞将原本苍青色的天空映得焦红一片,在满是荒草的平地上颇有些“野旷天低树”的美感。

      前方少年的身影在他走出马家村外的时候就不见了,何逸勒紧了缰绳让马放慢步子,在夕阳下的小道上缓缓走着。他披着一身金红的晚霞,循着记忆一直策马到了一个荒草坡前,跳下马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了。

      何逸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他只觉得心头突突地跳着,非得做点事或者弄出点声音来才好打消浑身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他朝着空无一人的荒地大声喊:“九郎!”

      无人应答。

      苕溪东头的马家村外,走出一二里路,便是黄九郎曾经带他来拜访过的“外祖家”。而后何逸病愈后同李魏一道来寻时,此地却并无甚宅邸。再后来他询问十四妹,得到的也只是模糊至极的答案。

      八月正是丹桂飘香。这个季节的野草还未开始枯黄,比厩里供应的干草好吃,马被松开缰绳后垂下头在地上寻觅了一会儿,开始安静地吃草。四下无人,一时间旷野里只剩下了轻微的风声、午后晒了许久的土地的干燥气味,和一旁马咀嚼的声音。

      “九郎!”

      何逸环顾四周,又唤了几声,仍无人应答。

      昔日种种如梦一场。烟云散尽,露出真相那荒凉的躯壳。

      何逸忍着手掌和大腿上传来的痛,在坡下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他盯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出神许久,忽然笑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令人捧腹的事,拍着自己的脑门大笑了好几声,几乎乐得要滚到齐膝深的草里去。然而当他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时,那里面竟是森冷的,半分笑意也没有。

      何逸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了一截黑色的短木头,看起来像个火折子。

      他浑身被秋日的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凝眉低语时温柔又残忍。

      “不出来?好啊,那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老巢。”

      ·

      ·

      36.
      何逸宽大的袍袖和玉带勒出的腰线被夕阳在草地上投下一个被拉得很长很斜的影子。他半握不握地举着那截木头,作势要扔,在木头即将脱手的一刻,他背后终于响起一个低沉悦耳,又略带无奈的声音:“何兄且慢。”

      但已经晚了,那个火折子似的木头块儿直直地落进了洞口,背后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就要上前,被何逸一抬手臂止住了动作:“骗你的,一个乌木笔搁而已。”

      他声音不似往日温润,反而冰冰凉凉的,隐隐挟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背后的人沉默着没有出声,何逸攥紧拳头转过身去,先是被夕阳的亮光晃了眼睛,愣了愣才道:“你,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黄九郎身形修长挺拔,一袭铅朱色的锦衣,头发半束在银冠里,有两条各坠着一颗珠子的编绳从他发间垂至颈侧,为他原本俊美迫人的面庞添了几分清贵气。

      他与从前,似是又生出些不同来。

      他二人中间隔着十来步,若不是旷野寂静,低声细语就该听不清了。黄九郎偏生像是做错了事般,略垂着头不与何逸对视,低声道:“我是妖。离得近了,我的妖气会害死你。”

      这话确实不假,倘若在年初他向何逸辞行时肯这样坦诚,何逸很大可能会如他所想的那般惊吓非常,而后唯恐避之不及。

      但此时的何逸听了这话,立刻就抬腿往前走了几步,对上黄九郎愕然的眼神,他冷笑一声道:“是吗?可我听慧海大师说,你已经飞升成仙了。”

      冷不丁听到个秃驴的名字,黄九郎的脸有一瞬间扭曲,但他很快敛着那双多情眉眼,叹息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何逸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是,累世功德、因果循环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今日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还要再躲我?还是说,既然已经成了神仙,从此须得和我这个凡人划清界限?比如……一刀两断,前尘尽忘?”

      他从未用过如此尖锐的语气与人交谈,至少黄九郎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那读书人原本一双清润的圆眼睛里盛满了平静,也许……还盛满了失望。

      黄九郎没来由地有点慌,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措地捻了一下,又抬眼去看何逸。后者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稳着神情,并不出声打破周遭的寂静。

      何逸这副冷得像个冰块儿的表现一方面是气的,另一方面,他想激一激黄九郎,好教他惊慌之下吐一吐真言。

      可凭我们何大举人有三十六计,到那多疑善变的狐狸精这里统统都不管用了——黄九郎见他神情淡漠,似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按理说常人在慌张下面对质问定会出言辩解几句,但黄九郎偏生不按常人套路来,他慌张之下越发不敢与人对视,甚至忘了否定何逸说的“一刀两断”,只别开脸看着荒草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何逸:“……”

      你再退?接下来是不是要使个遁地术法直接溜了?

      何公子心中陡然起了火,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揪住了黄九郎的领口将他拉到近前来。这个动作说来滑稽,他明明比黄九郎矮许多,揪住他衣领时要略略仰视才能看到黄九郎的脸并与之对视,比起对方俯视带来的压迫感,何逸在气势上就先弱了一大截。

      弱了,但没完全弱。何逸盯着黄九郎浅褐色的眸子冷冷道:“回答我。”

      黄九郎被揪住不得动弹,略弯着腰不得不与他对视,闻言终于想起何逸问的是什么,愣了愣才道:“没有的事,何兄,我往后再也不走了。”

      他衣襟上仍带着何逸熟悉的幽幽香气,浅淡好闻,转瞬即逝。垂下睫毛看人时,眼神温柔纯澈,像倒映着九天外透过云层照下来的彩光。

      与从前是有些许不同,但也没变太多。

      何逸一下子就心软了,再生气也装不下去冰冷的声音和凶巴巴的表情了。左右已经得了想要的回答,他于是渐渐松了手,盯着黄九郎领口被抓出的褶皱印子叹道:“明明已经成了神仙,怎么越发像个做精作怪的狐狸。”

      “……”黄九郎忍不住道:“我本来就是狐狸。”

      何逸听了这话,忽然伸手到他背后,手臂收紧,将人紧紧抱了个满怀。黄九郎惊了一跳,眸子里的瞳仁立刻缩小成了一个针点。

      他从头到脚僵住,只剩一条舌头动弹着说些结结巴巴的话:“何,何兄?你,你这是……”

      “你若果真是狐狸精,便该是最坏透了的那只!”何逸耳朵贴着黄九郎的胸口,听见里面传来急促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闭着眼严肃道:“一开始招惹我的是你,说走就走的也是你。我以为我中了举人,你总该来相贺,可故意引我来此的是你,再三犹豫逃避的也是你。黄九郎,天下的便宜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你凭什么以为我活该迁就你这样胡闹?”

      他话并未说完,但黄九郎的一双手臂忽然猛地扣上了他后背和肩膀,将他往怀里更加拥紧了。

      “对不住,何兄,我,对不住……”

      他急忙想解释,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何逸竟是一早看透了他的用意,明知他耍花招是想把人骗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外,却还愿者上钩,一路跟了过来。

      黄九郎喉头有些干涩,一时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却一个完整的句子都组织不好。何逸像是知道他心里胡乱想的什么,便举起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个动作他做得自然,红狐狸在他家蹭吃蹭喝养伤的那半月,他总是这样轻轻抚着狐狸背上光滑的皮毛,等它放松下来,然后蜷在自己怀里打盹。

      两人在秋日黄昏的微风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何逸等耳畔的心跳声缓下来,才重新开口道:“九郎,我只是个凡人,关于你的很多事我都糊涂着,你若什么都不肯与我说,又如何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他对过往几场重病和两人的不欢而散终归有些忌讳,并不愿一再提及,故而只挑挑拣拣说了几句:“我知道你心性如何,有些话我便是再三说,你也不肯信全了,可我自认言出必践,从不做出尔反尔的事,你也该试着多信任我一些。”

      黄九郎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装模作样说了那许多话,那书呆子将个中私心看得透透彻彻,却也没有真的生气。

      何逸自来如此,同谈鬼色变的芸芸众生不同,他有许多的温柔和耐心,并且从不吝啬它们。

      可他究竟……

      黄九郎闭了闭眼,脸贴在何逸鬓边轻轻蹭了蹭,低声道:“我……不是不信你。但人和妖对于情爱的主张太过迥然……”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就容易说出口了,黄九郎松开他,将两人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而后犹豫着问道:“何兄,你喜欢上廖小姐了吗?”

      何逸:“……”

      何逸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廖小姐”是何许人也,只好茫然地与黄九郎对视,问他:“你说的是谁?”

      黄九郎道:“李魏公子的表妹,廖敬。”

      何逸:“???”

      何逸道:“敬哥儿是李兄的表弟啊!李兄哪来的表妹?”

      黄九郎无奈道:“的确是表妹,不过何兄既然不知道这回事,又为何要同家人说中意李公子的远房表妹?”

      何逸愣了愣,觉得这句话内容有点丰富。“李兄的远房表妹是我瞎说的,本意是想给你编个身份,李兄他为人活络,扯到他头上不用担心露馅儿。可是……你如何知道我同家人说的话?还有敬哥儿,为什么是表妹?”

      他想起几人旧日相处的点滴,确实从李魏和廖敬身上咂摸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自己并没有兄弟,与妹妹们年龄也差太多,并不知道如何与兄弟姊妹们相处,便一直认为他二人是表兄弟间的亲昵……原来竟是表兄妹,那廖敬岂非女扮男装哄骗了大家许多年么?!

      黄九郎松了口气,难以自持地将何逸重新搂进怀中,顺势将头埋在何逸肩膀上:“给我编个身份……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

      “以我如今修为,灵识一动便知何兄在做什么,那日实在想念,便放出灵识来,恰好听见何兄与家人说话这一段,……我便以为你中意了廖小姐。至于她为什么是表妹不是表弟,我口说无凭,你若不信可自去问李公子。”

      何逸沉默了会儿,道:“好罢,确是误会一场,那你为何一直不来找我?从你渡劫到如今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罢,妖气既无甚影响,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两人说话这许久,夕阳已渐渐隐入云层,只留下漫天云霞彩照,和逐渐晦暗起来的光线。秋日黄昏会起一阵阵凉快的小风,风过处草丛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鸣。

      这次轮到黄九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我先前说,人和妖对情爱一事观念迥异,因为人间红尘太多声色,而凡人心恰如一口装满贪嗔痴的深井。自你们端阳节那日起已过了近三月,我……以为何兄已然变心,所以一直不敢来相见。”

      “我们妖族一旦认定了谁,便要与他执手一生。我对何兄的心意始末不渝。过往的误会既已解开,从今之后,只要何兄不赶我走,我便永远陪在何兄身边,何兄可允我?”

      何逸:“……”

      他脸上顿时烫得如火烧一般,费了半天劲儿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镇定:“这么说,端阳节你也听见我与陈五小姐说的话了?”

      黄九郎:“……重点好像不在这句罢。”

      何逸道:“不如九郎将另外探听得知的事一道和盘托出?”

      黄九郎扣在他腰间的手微微用力:“你先回答,允我不允?”

      何逸怔怔地望着旷野上方昏暗的天空,那里偶尔有几只鸟雀追逐玩闹着飞过。金乌西坠,倦鸟也该归巢了。

      他伸手回抱住黄九郎,低声道:“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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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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