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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尘封
宁暇几乎不眠不休赶了七日路,才终于到了上京,所幸赶在了萧炀前面。
她在城门换过路条,便匆忙策马入城,直奔宁府。可到了宁府,那死一般的寂静却让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急急下马,翻墙入府,院中所见令她惊骇非常——尸体,院里只有死状可怖的尸体,却不见一个活人。她心急如焚,沿着一个个院子找去,终于在喧池内假山的夹缝中找到了苹儿。
听到有人靠近,苹儿尖叫起来。
“苹儿!苹儿!是我!”
苹儿终于看清了宁暇,她怔愣了一瞬,而后“哇”的一声,抱住宁暇大哭起来。
宁暇等她情绪略略稳定后,问她:“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我娘去哪儿了?”
苹儿抽噎着止了哭,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小姐……昨儿有贼人闯,闯了进来……他杀,杀人,剩下没走的仆人全都死了……我躲在这儿,才逃过……”她缓了缓,似又突然想到什么,“夫人!夫人她让我们躲起来,她护着老爷和少爷走……我不知他们去了哪儿,我没看见……”
宁暇心下一沉,再问:“你见到那贼人没有?长什么样?有几个?”
苹儿现下平静了不少,皱眉回忆起来:“只有一个,但武功很高,夜里,我没看清他的长相……我就记得是个男子,穿了一身玄衣,对,他还说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
“他对夫人说,‘飞英剑,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冼行移……”宁暇喃喃道,心底已是冰凉一片。
她瞬间做了决定,将身上所有的银钱给了苹儿,让她离开宁府去投奔亲戚。苹儿不舍,可如今战火已烧到了上京,此地也不宜久留,除了含泪作别,别无他法。
宁暇送走了苹儿,便往京郊的别庄赶。她想过了,既然府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娘、爹和弟弟大概率逃出去了。他们走的急,如果计划去师门避祸,也会选择在京郊别庄暂作停留,以充补给。
京郊宁府别庄,薄暮冥冥时分。
院内,胡秋英正勉力应战,而冼行移却游刃有余,宁回峰抱着宁原站在檐下,眼看胡秋英已然力竭,心急如焚,却无力上前帮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与她同死了。
胡秋英被冼行移的掌力震得虎口一麻,手中剑险些脱手。此时,她心中生出些悔意来。这几年过得太平,她不仅荒废了武功,连身体都大不如前,此刻便被逼到了绝境。如果她倒下了,她的孩子和丈夫又该如何?这么一想,她便横下心来,强撑着这一口气。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她实在记不起这人是谁,又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便开口问道。
冼行移嗤笑一声,堪堪收住掌风,说:“既然你横竖要死在我手里,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这时,墙头上漫出个黑影,瞬间却又不见,正是刚刚赶到此处的宁暇。她本准备出手,见冼行移要开始溯渊源,便又藏了起来。
“天裕五年,你可还记得?”
胡秋英想了想,天裕五年,那时她才十九岁,这冼行移看着不过而立之年,那时想必才十岁不到。她心中疑惑更盛,就算结仇,她怎会和一个小孩子结仇?
见她皱眉沉思,冼行移似不满,缓缓吐出几个字:“西南边陲,冼家村。”
听到这个地方,胡秋英的脑海中顿时翻起了些模糊的记忆。她记得那几年她常常离开师门在外游历,的确是去过西南边陲……冼家村……她想起来了!
“我在那儿救过几个孩子,当时……”她想到那些腌臜事,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屈尤的爪牙在冼家村搜刮男童,要供给屈尤……”她吞下了“取乐”两字,继续说道,“我将他们拦下,把那些孩子送回了冼家村。你也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那她就更不明白冼行移找她寻仇的理由了。
冼行移阴森森地望着她,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不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吗?”他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到流出了眼泪,才又接着说,“飞英剑何等英雄气概,大约是不会想到此举惹怒了屈尤,等你走后,他亲自带人来屠了村!整个冼家村,五百零八口人,全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呵,若我也死了倒好,可那个狗杂种!他饶了我!给我去了势,将我带在身边,成为他众多发泄变态欲望工具中的一个!”
听了他这番话,不仅胡秋英和宁回峰愣住了,宁暇也惊吓不小。她突然明白了,当时在潥州冼阎罗为何会情绪失控炸了那座楼,还说那些孩子“死了干净”。他和霍子乾之间病态的关系,或许也是由此而来。他的确是个可怜人……可转念,她又气愤了,这冼阎罗如何就能迁怒她娘?难不成她娘当年能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显然,这冼行移不能以常理揣度。
此刻,他终于将多年郁结之气宣泄而出,只觉自己一生,不过交代在这短短几句话里,着实尴尬得可笑,悲凉得荒唐。他看着胡秋英脸上惊愕与愧意交纵的神色,觉得十分刺眼,是啊,即使功夫荒废了,她仍是如当年那般,心思澄明,正义凛然,就如同暗夜中照进深渊的一束光,然而他却觉得,如果终将复归黑暗,不如曾经没有感受过光的照耀和温暖。
他恨,恨这束在他卑微生命里短暂出现而后又消逝的光。
他低头轻笑:“真无趣,还以为我这条贱命能在你手里结束,呵,没想到飞英剑竟如此不济了……”他突然有些怀念当年那飒爽无匹的剑锋了。
“不如由我来替我娘,向你讨教!”
宁暇骤然现身,飘然落下。惊住了在场诸人,胡秋英和宁回峰皆是惊喜又担忧,而宁原急着喊了声“姐姐!”。
冼行移愣怔了,直到宁暇落地,他竟丝毫未察觉到她的存在,且看她轻功,内力必是只增不减。他脱口问道:“你竟然没成废人?”
宁暇朗声说道:“让你失望了。”
胡秋英撑着剑走到宁暇身边,小声说:“暇儿,你带你爹和原儿走。”
宁暇摇头:“娘,我来了,有我在,不必怕了。”
胡秋英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宁暇心中也没底,可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看冼阎罗今日这个不死不休的架势,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她没有说什么,只目光沉沉地望着胡秋英。
胡秋英看着宁暇坚毅的神情,愣了一瞬,在那一瞬间,她猛然意识到宁暇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需要护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小姑娘了。她知多说无益,只默默退了下去,走到了宁回峰身旁。
冼行移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几分兴奋与期待,下一刻掌风便携裹着劲力向宁暇面门袭来。
宁暇抽剑出鞘,运内力于剑尖,一招“截风”便四两拨千斤般卸下了冼行移的掌风。
胡秋英“咦”了一声,眼中生出些神采来。
瞬息间,宁暇已与冼行移过了十几招,冼行移招招狠厉致命,然而宁暇却没落得下乘,反而越战越酣。
宁暇出剑毫无章法,剑招随心而变,已是将“逐云”一式参到了化境,剑锋由气而走,如行云流水般无处不在,却在下一秒遍寻不见,徒留凌厉飞扬的剑气。
冼行移此刻虽然心知自己已陷颓势,却暗暗惊艳于宁暇的剑,这才是他心心念念的“飞英剑”!他不知道她那可怕的内力从何处来,但那于他而言已不重要,这一场他等了二十多年的生死之战实实在在发生了,没有别人,只是他与“飞英剑”,只是他们!
眼前的宁暇与二十多年前那个红衣怒马的少女渐渐重合,他狂笑起来,眼角泛起不正常的红,似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小心!”胡秋英疾呼。
宁暇早发觉冼行移的不对劲,她看出他心神失守、气血逆流,已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可他并没有止战的意思,反而意图玉石俱焚。冼行移此刻极不稳定,掌法与内力都带上一股疯劲儿,正好应对上“逐云”一式的变。宁暇心道一声“疯子”,为了克制冼行移这不要命的打法,也为了束住他那道疯狠的劲气,宁暇福至心灵,在诡谲无常的“逐云”中融入了“藏雨”一式,“逐云”在于变,而“藏雨”在于收,她本以为这两者是南辕北辙,却没想到原是末离本同,此刻在她的剑端奇异地融合起来。
她心头泛起一丝欣喜,发觉自己已摸到了“揽月”的门槛。
胡秋英在一旁观战,心里虽暗叹于宁暇深厚的内力,却更为宁暇的剑法喝彩。在她看来,内力虽为根基,但人若骤然得了十分强劲的内力,往往难以招架,更遑论将内力与刀法剑法融会贯通,而宁暇却能将内力调服,收为己用,且触到了她都不曾到达的“揽月”一式,不可谓悟性不高。她这么想着,内心便生出骄傲与自豪来。
冼行移似也察觉到了宁暇的变化,他不惧反喜,眼中妖异之色更甚,整个人如同置于烈焰之中,烧空了心一般。见宁暇一剑袭来直取他左肩,冼行移敛眉低低一笑,强压下喉头泛起的腥甜气,不躲不闪,将体内已然乱窜无序的真气汇于一掌,在剑尖入体、稍稍拉近两人距离的那一刻,出掌直击宁暇面门。而宁暇却似早已料到一般,顷刻脱剑离手,折腰仰头堪堪避过冼行移一掌,同时迅速抬手击向冼行移的肘部。
方寸之间,胜负已分。
冼行移跪地,口中吐出一口黑血来。
宁暇出的这一剑偏了几分,避开了要害,自是不会伤他性命。宁暇皱眉看了他半晌,忆起以往种种是非纠缠,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手结果他。她骨子里仍是个现代人,认同人身宝贵,惜己命,也怜他人,何况她习武的初衷只为自保,也从未杀过人,且看冼行移此刻经脉逆行,已是十分凶险,她便无法再多行一步了。
胡秋英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走上前来,默默地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手心的温度隔着单薄的布料传来,温暖又踏实,宁暇的心一瞬间便静了下来。
冼行移缓缓将剑从左肩抽出,捧着带血的剑看直了眼,他边看边笑,沙哑的笑声中带出一串串血沫。在宁暇几人惊诧的目光中,冼行移就这么一直笑着。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笑够了,抑或是力衰气竭,他将剑置于地上,再不看剑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撑着身子起来,蹒跚着离开了别庄。
这夜,月色昏沉,只廊上悬挂的红灯笼匀下些光来,照着看不清的人影,和地面暗沉的血迹,而陈年往事亦飘散于凉凉夜风里,只余下一声对命运无常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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