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月桉屏了息，眼也不眨地盯着峰上山石某处。
　　云雾漫了开来，沉浸到地上。月桉想起那做阡陌山，心中大骇，方才明白这云雾并非为山灵所积，却是一人行过的痕迹。
　　人影自云后出，月桉看月央也一瞬不移地盯着。那人穿了白衣，青丝盘在脑后，行得有如山间松，法运得自如，仿佛从峰顶缓缓踱步而下。他全身都一尘不染，月桉从未见过这般的人，是举止之间截然不同的气度，大部分人见了，定是要艳羡的。这人生得也好，本来避去双目，该是端正自然的一方豪杰，偏长了双狐狸目，将五官生生勾向了个美字。
　　月央咳血，摇晃一阵，苍凉道：“你还是来了。”
　　被唤作竹元恒的人眯了眸俯视他，月桉却感觉到无形的寒意，下一刻又听那人冷道：“不来，怎么看你落到这下场。”
　　月央提剑向他，面目狰狞：“我沦落今日，不都为你？若非当年执意，怎会被人驱逐人人喊打？”
　　竹元恒履到平地，冷着脸打量他的狼狈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一夕人上人，一夕戴罪奴。当初你率人屠竹家，可有意料到如今后果？”
　　竹元恒看他气结咳嗽，又收了笑，带了几分厌烦道：“是我引狼入室，竟未看出你狼犬心性。”
　　谁能明白在打斗修炼中随手救下的人，看上去听话乖顺的人，会包藏了此等祸心，会将整个竹家杀尽，踏平。会让器物这一门干脆从此绝了后。竹元恒反掌将他击飞，道：“竹家秘法修炼，可是在你这里？”
　　月央倒在地上，仍然坚持看向竹元恒。月桉离得近，看到的分明是彻骨的贪恋和痴迷：“毁了，全给毁了。害你至此的东西，留着他做甚。”
　　竹元恒目光一沉，竟是不留情地对他用了心咒，月桉头一回看月央在地上惨叫，心中竟没有生起任何快意。待他将记忆搜刮，确认那宅子毁尽，月桉便察觉到地面震动。年与伸手探：“不好，他怕不是要翻山。”
　　月央仰头笑，疤痕横在他脸上：“你要毁山，这与我灭族有什么不同？元恒，我变了，你不也和我一样？”
　　竹元恒似乎真切地被他这句话恶心到了，月桉感到震动减小，只剩他一人站在地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央。
　　月央被这样看着，忽然就受不住了。他埋下头不看，竹元恒道：“你可真是……越活越窝囊……”
　　月央没有抬头，嘶哑道：“我不是为了你吗？元恒。”
　　竹元恒沉默了，他伸出手，年与觉得月桉看不见，便道：“许多疤痕，因是被人强行抽了筋脉。”月桉听得见也看得见，但是年与靠他实在太近，让他一时气短。月央抬头，他想爬起来去抓竹元恒的手，却被一掌打开。但月央终究看到了那疤痕：“他们剥了你的修为，为着这器物，为何……为何偏要忍气吞声？”
　　竹元恒看他，语气平和：“我当初带你回去，是要你做个竹家人。”
　　月央一震，避开他的目光。当初竹元恒将他从死人堆里扶起，替他疗了伤。他看着这突然降临的人已然冲昏头脑，哪有仔细听他的话。后来再想，当时他心底下意识有过挣扎，他那是应当是想为何要当竹家的人，而非供他使唤的人。
　　明白过来时，便是眼前硝烟散去，一片废墟。
　　竹元恒问询赶回，月央看着眼前的人衣衫褴褛，带着风尘和伤痕，心疼地想上前搂住，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晃了神。他眼前有一片血光，醒来时只有满地废墟。
　　竹元恒没有杀他。
　　“怎么……回来……取命啊。”他边咳血边说，抬眼看着再次将剑抵在他颈上的人，“拿到秘法又有何用？你也练不了。”
　　竹元恒仿佛被戳中痛处，神色又冷了三分：“人能断，术法不可。”
　　月央伏下身笑，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竹元恒，那个手把手教他炼器的竹元恒，持剑回首，风华无限。
　　乃至他此后颠沛流离，一身粗布衣裳，在月央眼中还是那拂手挥剑断清风的竹家后人。
　　“傻子。”他这句话不知是爱是恨，只是咬牙切齿，不知是在笑面前的人，还是在笑他自己。
　　竹元恒手中微动，月桉警惕道：“不好，他要杀他。”
　　年与来不及阻拦，只看月桉从他手下潜过，迅速掠到竹元恒身后，又快又准地拍下。竹元恒感觉到了，收了术法先行防御，机会转瞬即逝，月央却仍然死死盯着竹元恒，没有出手的意思。
　　竹元恒愣了一下，眼眸微眯，侧身避过月桉的杀招，身形瞬息变幻，顷刻便出现在了月桉身后。
　　月桉从未想过与他正面相对，若非怕他就地杀了月央。月桉疾驰向前，后面的术法追来，他借着岩石挡了力，自己却也受到了冲击。术法疾风骤雨般落下，月桉身后便是峭岩，避无可避。他看着一人掠来，将那咒术一一应下。
　　月桉有些慌乱，扶着年与道：“你可有事？”
　　年与将嘴角血丝抹去，摇头。
　　至始至终月央都冷眼看着，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竹元恒收了手，又转向他：“你养了个好儿子。”
　　月央嘲讽地笑了，竹元恒又要动手。他看着那人毫无动摇的眉眼，忽然不甘道：“我被你捡回，便是事事为了你。即便是屠了竹家，也是气不过他们那般待你。你看我这些年……”他看着自己，抚着脸上的陈年疤痕，竟是用指生生刺入，让伤口再次绽开流血，“你给了什么，你给我留了什么！”他双目赤红，“我也想成家，也想休止，可你给了我一道疤，我放不下！”
　　从前月央虽是个不多话的，却也是个分外固执的，别人的好意说是命令便是命令，竹元恒也说不动他。如今这执拗变成了执念，深深埋在了人的骨血里，将他变成了如今这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竹元恒无法将他与印象里那个恭敬温驯的青年融为一人，他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是是非非都搅在一起，再多恩怨也理不出谁是一个源头。
　　月央看着他，看他放下剑，眼神逐渐变得疯狂：“你信不信都好，当初我没拿竹家一样东西，我都是因为你。”
　　他顿了顿，声音里莫名带了苦涩：“因为我……爱你。”
　　竹元恒本是要走的，听了这话停了。月桉也震惊地抬头望去，那人用尽全力爬起，跌跌撞撞往那白衣处走去，走过的地面都是血滴，月央走得摇晃，却不停下来：“我……爱你，元恒，我看不得你不好……”
　　“那些人辱你伤你，他们就该死的。他们怎么忍心……”月央捂着伤处，越说神色越狰狞，“他们不能！他们不配！”
　　竹元恒是模糊地感觉到了他的心思，只是那时当做一时懵懂，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再提，当初旖旎的风花雪月，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疤痕。
　　“当初本是想破了规矩，要炼器多几个传人。”竹元恒看着月央，“没有想过要引狼入室。”
　　他似乎十分疲惫，已经不想去纠谁是谁非：“纵是当年也是我的过失，理当我承担后果。”就像独自承受偌大的家一夕倾颓，到如今只能流落天涯，尽力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留得一身风尘，一生仓皇。
　　月央失礼跪坐在地上，摇头道：“不是你的过失，是他们的。”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坚持说道，“别怕，元恒。你杀我，我这些年将所有术法都修来了，全都与你。器物仅是一门，不要在乎好不好？”
　　竹元恒似乎觉得好笑，嘲道：“如你一般修得不伦不类？”
　　月央咧着嘴角，看上去有些癫狂，他直勾勾地盯着竹元恒，自他出现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我用无数魔人来筑基，魔息稳固得很。都是留与你的，你拿去。”
　　魔人筑基，便是将暴乱的魔息强灌入魔人体内，以达到自身力量的平衡，只是这法子极为狠厉凶残，魔人的体质鲜少有承受得住的，都是要命的法子。
　　竹元恒不说话，他只看着月央，眼里满是嫌恶。
　　月央爬向他：“都给你，都是你的，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元恒。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好不好？”
　　竹元恒似乎看不下去，却也失了取他性命的心思。今日一来不过是为了找回曾经的秘法，但既然一切已经飘散风尘，又何必停留。
　　从此根系已断，天穹之下，行皆远来客。
　　月央还在挣扎，看他要走，才真真正正地慌张起来。他一身鲜血淋漓，想当初在打斗中的挣扎的困兽，一点点挪向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只不过上一回他是向他走来，这一回却是转身离开了。
　　他扯了嗓子道：“对不起，元恒——别走！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你回来……”到最后竟是带了哭腔。
　　他看着那人远去，身影像烟一般消散了。

　　月桉与年与在远处等了许久，才见他蹒跚着站起，跌跌撞撞向宅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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