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法则

　　高二那年，除了文理分科，徐娅还面临着一项选择：要不要走艺术、学表演。

　　这件事情她并非临时起意。尽管她只有幼时一次出演经验，论起所谓实践，和素人几乎没有差别，可越临近决定时刻，她的脑子里越是会回想起九八年那段片场时光。

　　她想，她是喜欢表演的。

　　可喜欢是喜欢，现实是现实。她和葛青女士的状况不足以支撑她的这个想法。她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学习表演要离开学校几个月，去专门的机构，这样一来，不仅花销大，文化课的缺失也是个巨大问题。

　　这条路不好走。

　　这是徐娅最清晰的认知。

　　周末，她回了家。葛青难得休息一天，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徐娅在饭桌上却兴致缺缺，食同嚼蜡。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知女莫若母。

　　葛青敲敲桌，“怎么了？”

　　徐娅吞下一口米饭，支支吾吾说了一通，最后一低头，“我是觉得我想试试艺考。”

　　葛青眉头皱了。

　　“想学表演？”

　　“对。”

　　“想好了吗？真的喜欢？

　　“喜欢，没想好。”

　　徐娅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要埋进饭碗里。

　　葛青放下了筷子，她和几个同事差不多的年纪，凑在一起谈论各家孩子的时候也谈论过艺考。同事们都说，这算是一条烧钱的路，给一些成绩没那么好的学生留的一条捷径路。

　　徐娅的成绩不差。

　　她正常发挥能上本科。

　　葛青对徐娅的要求不高，能本科就不错了，将来自己独立挣钱了，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好。

　　如果徐娅真的想去学表演，高考走艺术这条路，葛青怎么样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是真的喜欢表演吧。

　　“为什么没想好？”

　　“……这条路，有点冒险。”相比于她安安稳稳走夏考。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演的天赋，不知道会不会通过艺术考试，不知道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要投入的钱、投入的精力、艺考时大江南北的奔波，这些都让她焦虑。

　　她害怕。

　　她害怕行差踏错。

　　她害怕后悔一辈子，又害怕遗憾一辈子。

　　“……那就好好想想。”葛青声音逐渐柔和，“这是决定你的一生，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不管你选择什么，作为你的家长、监护人，我的责任是供你读完学校，走文化还是艺术都供。”

　　徐娅的头更低了。

　　她扒拉了几口米饭，又怕动作太大，把眼眶里的泪抖下来。

　　——

　　徐娅决定走艺考那天，葛青把压在枕头下的存折拿了出来。

　　这里面存了不少钱。

　　有她自己的积蓄。
　　有徐正华给的抚养费。
　　有徐娅小时候的片酬。

　　葛青给徐娅报了一所机构，给她收拾好了行李，然后看着她在机构门口朝自己摆手，转身拉着行李箱，走近了新学校。

　　徐娅要开始集训了。

　　这是她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世界，她感觉到无比新奇。

　　她的同学都很好看，尤其是女孩子，在脸上稍稍扑上一层妆，立刻显得明媚动人起来。只是，徐娅还是觉得顾匀佳更胜一分，她的美，是让人惊心动魄、又久久难忘的美。

　　在机构的生活很辛苦。

　　机构没有宿舍，徐娅和几个女生挤在一间宾馆房里，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课本上的知识轮完一遍，课本上没有的实践又要轮一遍。学的东西多，吃的东西少，没几天，徐娅瘦了不少。

　　机构的老师朝她笑，“瘦点好，瘦点好看呀。”

　　徐娅摸摸自己的肉。

　　也许吧。

　　那几个月的集训是徐娅印象里最艰难的时光。不只是身体上的压力，更多是精神上的无法纾解。机构里有很多同学早早就准备了艺考，在上课时，她总觉得自己是误入小学课堂的幼稚园新生，一脑袋上全是问号。

　　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艺考没有通过是一番什么场景。

　　砸在她身上的钱。

　　就像砸进了一个火炕。

　　别无二致。

　　艺考周期持续一个多月。

　　葛青收拾好了行李，决定跟着徐娅大江南北的去闯闯。

　　徐娅扎着马尾，说：“妈妈，我自己可以独立考试，不用麻烦你跟我跑那么多地方了。”

　　葛青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只跟着你去考试，我也想出门看看嘛。这么多年了，我连省都没出过，这次就算是沾你的光，咱也四处去逛逛，长长见识嘛。”

　　葛青的理由无法拒绝。

　　徐娅只好点头。

　　可实际上，葛青陪着她到了各个校考的考点，一点要去逛逛的心思也没有了，倒是显得比徐娅这个考生还要焦虑。

　　校考有三试。

　　初试内容一般为自我介绍、台词朗诵，这对徐娅来说并不困难，只是挤在乌泱泱的考生之中，徐娅才彻底明白，这条路，也是百里挑一的路。复试时，徐娅选了一首民歌，反反复复练了许久。

　　她唱歌算不上很好，但认认真真唱下来，出不了什么大错。幸运的是，她有机会留到了某些院校的三试。

　　艺考就像梦一样。

　　等徐娅回到学校，继续文化课的学习后，会恍然觉得那一个月是她做的一个梦，一个很新奇、很辛苦的梦境。

　　——

　　二零零七年。

　　盛夏六月，是每一个学子的追梦十年的验金时刻。多年后的徐娅再回想这个时刻，早已经不记得试卷上的题目，只记得人与人接踵摩肩，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以及那一场细细淡淡的小雨。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徐娅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十七岁，在这个六月完结，意味着一段青春的时光亦就此别过。她的前十几年，过得和很多女生一样，偶尔高兴，多数时候平静，也有过极度悲痛的时候，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恋，没有悲悲惨惨的经历，像一条小溪，波澜不惊占据了她生命的大多数时刻，也成就了现在的徐娅。

　　——

　　按照习俗，葛青给徐娅办了一场升学宴。

　　葛青把几乎能请来的亲戚都请来了，当然也包括徐正华一家。徐娅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所有人围在一起庆祝关于她的事情，她觉得受宠若惊。

　　作为十年的邻居，刁秀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在这个升学宴上，她的气质压住了所有女性。

　　徐娅静静看着刁阿姨。

　　刁阿姨好像从她有印象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尽管时间过去了将近十年，可在她身上，时间流逝地仿佛很慢很慢。

　　慢到没有了痕迹。

　　她不像葛青。

　　葛青是被生活打压的那批人。如果葛青今天没有染头发，额头那几缕白发将会格外刺眼。

　　葛青不愿和徐正华坐一桌。

　　她拉着徐娅，坐在刁秀荣旁边，两个人聊得火热。林喻偷偷绕了过来，站在她身边。他长得很高很高了，她坐着，要把脖子抬得老高才能和他对视。

　　徐娅问他：“怎么了？”

　　林喻的面部轮廓已经逐渐硬朗起来，和小时候不一样，他看起来不是一个软软糯糯的小鹌鹑了，两个人的性格像是绕了一个圈，各自成为了对方的那面。

　　“你要去哪儿上学？”

　　“志愿还没填呢。”

　　“那你想去呢呀？”

　　徐娅沉默：“……我其实……也没有想好要去哪所学校。”

　　她当然早就有了理想院校。可是那个学校太远了，她要是真一走了之，一年回来个两三次，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葛青女士。

　　有时候她想葛青再婚。

　　她希望她以后多个人陪。

　　林喻盯着她的眼睛，良久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徐娅，”他已经不叫她姐姐了，“其实你可以别考虑那么多。”

　　徐娅有些不敢看他的眼。

　　林喻的声音放低，从上方一字一句飘来，“船到桥头。”

　　徐娅在心里接了下句。

　　……自然直。

　　徐娅做事情考虑的愈来愈多，这个习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起来的。虽然有林喻的宽慰，可填报志愿时，她还是纠结了一把。

　　她问葛青：“妈妈，要是我去了学校，想你怎么办？”

　　“打电话呗。”葛青笑笑。

　　“打电话和见面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葛青转过头，眉头皱地得老高。

　　葛青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把徐娅的脑袋扳回来，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哪能怎么办呢，你以后不还是要自己一个人过生活？大学之后，进了社会，你难道还要把我系在身上，不拖累死你才怪。”葛青弹了她的额头。

　　徐娅拿过针线，把葛青许久没有纫好的线从针洞儿穿了过去，“我小得时候不也拖累你。”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

　　“你也没丢下我。”

　　葛青许久都没有说话，她拢了拢徐娅耳边的碎发，“好好，你愿意拉着我这个老婆子，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但是呢，你要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我是你妈，不是个小孩，不用什么时候都带在身边，这点你得知道。”

　　“……我知道。”

　　徐娅扣了扣手。

　　她大着胆子把头歪在葛青脖颈间，许久许久，她说：“那我报志愿了。”

　　“好好报。”

　　“嗯，我好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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