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为了准确掌握那两方的动向，沈淮和两人要了一份名单，认清哪些是自己人。除了这几个，日后来东溪村的外来人他都要多加防备。

　　黎修竹早有准备，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折纸给他，沈淮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名字，预备等他们进村了亲自去田家认人。

　　收好纸张，三人才去布置陷阱。

　　在山里转悠的时候，碰到几个原先抓野猪挖出的大坑，蒙询和黎修竹兴致勃勃地蹲在旁边看了半响，恍然大悟道：“之前在长桥坡，挖深坑诱敌深入的计谋，就是从这个得的灵感？”

　　挖坑掩坑，诱使敌军掉落是个笨办法，很多将士都能想到，却因为耗时费力，还容易引起敌军注意而难以实施。沈淮献出此计时招来一阵哄笑，待他说明在长桥坡上有一条干涸的河道，河底泥沙松软，容易开掘，为免打草惊蛇只在夜间行动也能在短短三日内挖好。挖出的泥沙可以运到望月关外，夯筑高墙，实乃一举两得。

　　那条河道很多人都见过，却没像他一样想到如何加以利用，众人一时羞愧，采纳了他的建议。果然在三日内挖出一条横跨长桥坡的深沟，沟上拉了细绳，绳子上铺了一层草叶和泥沙，看上去和一般平地无甚区别。

　　大临敌军御马狂奔而来，接二连三掉入坑中，场面一时大乱，后面的不知发生，一个劲往前涌，前面的不能退只能进，连人带马摔入深坑，一层叠一层，等大临军稳重阵脚，已是折了万数兵马。趁他们军心涣散，西魏军踩踏着坑中敌军的尸身，奋勇冲破敌军方阵，取得大胜，缴获战马兵器无数。

　　那场战役黎修竹就在沈淮麾下听任调遣，亲睹了整个过程，得胜归来立马修书三封，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和三位友人分享喜悦。蒙询得到其中一封，看过后连连拍手叫好，在侯府宴了宾客，将他淮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那日之后，沈淮这个名字慢慢在京城传开，传到他舅舅的耳朵里，记在了皇帝的书册上。皇帝传了密令，叫军中的耳目时刻关注着此人。边关传回的密报一次比一次让他愉悦，对沈淮也愈加满意，只待这次武安侯换防回京，好好见一见这等奇才，等来的却是奇才回老家种地的消息，着实一阵气恼惋惜。

　　“算是。”沈淮回答，“不过关键在于河道，若是没有河道，此计不通。”

　　蒙询咧嘴一笑：“我明白，就是要依托地形地貌，我爹教过我的。他还给我说了毕夏谷一役，也是你发现了一个三面环山的死地，将大临敌军驱赶到那处，宛如瓮中捉鳖。”

　　沈淮没有冒然居功，而是带着敬意说道：“我只是有些小聪明，大将军的攻心计，才真正叫人叹服。”

　　“你若是自小和京城那班老狐狸打交道，说不得比我爹用的炉火纯青，我爹那是栽过跟头才学聪明的。”蒙询摸了摸肚皮，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两声，“淮哥你家的饭太好吃了，这才过多会儿我又想吃了。”

　　沈淮忍俊不禁：“差不多该吃中饭了。”

　　三人找了片平坦的草地，从篮子里拿出三个夹了馅儿的烙饼和一小罐酱菜，在高大的樟树下坐下，就着水啃饼子。

　　“淮哥，你们乡下盖了房子，屋里是不是都要砌炕啊？”蒙询来到东溪村，第一次见到炕这玩意儿，也是第一次睡，听说冬日能在炕下烧柴取暖，觉得十分新鲜。

　　“乡下人家人多屋少，每个屋里搭一条长炕，一条炕上睡四五个人也不嫌挤，也有睡不惯的人家，总的来说砌炕的在多数。”

　　“那你家那么多屋子，每个屋都要弄一条长炕？”

　　“自然是要的，别看现在有余房，等几年小的一辈长起来也要有自己的屋，屋里没睡觉的地方哪成？”

　　说不得过个十年二十年，前面老屋也要拆了盖新房，他们哥几个还年轻，每个底下怎么也会有两三个孩子，二十间房转眼就分出去了。

　　蒙询咽下一口饼，道：“那你给我弄一个大的，到了冬天我要来住的。”

　　沈淮爽快地答应了：“成，到时修竹带着你家妹子一起来，咱们一起过冬。”

　　黎修竹眼眶发热，重重点了下脑袋。

　　父兄接连战死，娘亲早逝，黎修竹小小年纪扛起一个伯府，与唯一的妹妹相依为命。他鲜少在军中提起家里的事，有次喝醉了迷迷糊糊和沈淮哭诉了一通，没成想就被他记住了。

　　知晓他娘亲是西部人士，常给他们兄妹做西部特有的春芽饼吃，沈淮专门在他生辰那日进了炊房，给他烙了俩个大馅足的春芽饼吃。娘亲走了后，黎修竹已快六年没尝过春芽饼的滋味了。

　　现在已经快要入夏，做春芽饼的三种菜蔬已很难寻觅，不知沈家兄弟去哪里找来的，今早就给他做了春芽饼吃。

　　黎修竹望着手里的饼子，差点情难自禁闷头大哭，用力眨了两下眼憋回去，扬起嘴角：“我妹妹最是怕冷，到时有热炕睡，她必然会高兴的。”

　　“你妹妹身子骨弱，多住一些时日，好叫阿罗给她调养调养。”

　　“那样再好不过。”

　　说了一会儿话，篮子就空了，蒙询拍拍微微鼓起的肚皮，一骨碌翻起来，叫嚷着要去看陷阱抓着野鸡野兔没。

　　他俩第一次来小南山，不大认地方，只有跟在沈淮后头走。前面隐隐传来说话声，沈淮带着他们过去，发现是白穆杰和高青松几人。

　　“阿淮？”白穆杰一愣，随即喜上眉梢，“你在我们就放心了，刚寻到两只野猪的踪迹，我们就五个人还担心抓不住哩。”

　　“野猪？”蒙询斗志昂扬地撸起袖子，“在哪儿呢？我也来帮忙！”

　　高青松指了指左前方的密林：“跑进去了，怕不太好抓。”

　　沈淮接过田木山递来的木棍，问他们：“怎的想起来要抓野猪？”

　　白穆杰抓抓脑袋，不大好意思：“这不你家过几天要上梁了嘛，又要小摆几桌，哥几个的银子都攥着爹娘手里，不能给你买啥好东西，只能山上看看能不能抓几只野猪给你省俩菜钱。”

　　沈淮心窝里泛暖，在他肩头虚打了一拳：“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说啥呢，咱是一起长大的弟兄，阿罗又给咱看过病，为你做这点事算啥？”

　　沈淮充耳不闻，看着田木山道：“你下月娶媳妇儿，我家的马车和那匹黑马借给你，风风光光去王家村把新娘子赢回来。”

　　几个人关系好，田木山也没推辞，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蒙询和黎修竹听着，却以为沈淮盖房子把银子掏空了，连买肉请客的钱都掏不出，忙拍着胸脯道：“上梁请客的银子我出了，淮哥，给弟兄们多买点好吃的去。”

　　沈淮哭笑不得，只说：“银子还有，这是哥几个一片心意，况且你俩没吃过野猪肉，我也想让你们尝尝。”

　　边说边往密林里走，走了千把米远，张庆耳朵动了动，指着一个黑魆魆的洞口说：“在这里面。”

　　蒙询侧着耳朵仔细听，什么也没听见：“我怎么听不着？”

　　沈淮笑笑，给几人分派了任务，和高青柏两人钻到洞里。只听洞里传来野猪的嚎叫声，地面轻微的震动起来，是野猪跑出来了。

　　蒙询和黎修竹下意识攥紧网兜，野猪横冲直撞地从洞里跑出来，一头扎进粗绳结成的网兜里，两阵强烈的冲撞力过后，几个大小伙子立即围拢起来，将两头野猪牢牢束缚在网兜中。

　　蒙询有点回不过神，盯着网兜里奋力挣扎的野猪，讷讷地问：“这就完了？”

　　黎修竹也觉得简单了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就结束了。

　　“可别觉得简单，进洞赶野猪的人一不小心就要受伤的。”张庆说着，将网兜打了个死结，用两根粗木棒穿过网眼，四个壮实的男人分别担住两头，晃晃悠悠地扛着野猪出林子。

　　把野猪扛到山脚下，高青柏跑回去赶牛车来拉，沈淮趁这段时间带蒙询和黎修竹去山上，把陷阱捕捉都的两只野山鸡拎下山。

　　趁时候还早，去把村里的王屠户找来，当天就宰了一头，另一头留着上梁那天杀。一起去小南山抓野猪的几家和王屠户家都割了十几斤肉回去自家吃。福大娘和钱氏带着几个媳妇儿做了一顿野猪肉大餐招待大家，剩下的肉做成炸肉，放大半年也不会坏，吃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成。

　　阿罗用山参炖了一锅猪骨汤，极受欢迎，当晚就喝了大半，剩下的被白穆杰用罐子装回去，打算第二天拿去熬粥给媳妇儿喝。

　　阿罗她们不喝酒，早早吃完趁着天光坐在院子里做衣服。她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家里的女人分了她那几匹上好的料子，给自己做几身漂亮的新衣。

　　那日和陈二嫂去镇上，又买回来几匹适合男人用的，除了沈湘，另几个都忙先给自家男人做。

　　阿罗刺绣没得说，做成衣手就不是那么巧了。陈二嫂裁好布，得空就开始缝缝补补，没过去几天就给弟弟和相公各做了两身，阿罗这边还在慢悠悠地缝袖口。

　　眼见着陈二嫂又回屋去拿新的布片，李氏在头发上擦了擦针，道：“论起做衣服，咱家最厉害的就属芳芳了。”

　　福大娘对三个儿媳妇都是极满意的，闻言笑眯眯地道：“若不是个厉害的，阿河哪能见一面就非要把人娶回来。”

　　陈芳抬着小篮，里头装着几块裁剪好的布料，颜色和花样都比较适合稍上年纪的女子，应是做给她娘的。

　　福大娘一眼就看出来，想起杏林村的亲家，忙问：“你娘家弟妹可好些了？”

　　陈芳说话轻轻柔柔的，虽长相平平，声音却极为动听，说起话来叫人听着格外舒服：“已经大好了，有阿罗送去的安神香，这几日睡得也安稳，现在能出门走动了，昨日和小姑去集上还遇到了。”

　　“现在地都种下了，应该能空闲几日，你若是想亲家娘了，就叫阿清赶了车把她接来小住几日。”福大娘说完，转向大儿媳妇，“翠翠也是的，你如今怀了身子，我们都忙着，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儿，把亲家娘接过来陪陪你罢。”

　　黄翠翠说不用：“我娘家嫂子还在月子里，需要人照顾哩，我娘腾不开手，到得过年回门，我再把她接来。”

　　陈芳也拒绝了：“我小侄女还小，两口子还要忙旁的事，我娘得帮着照看孩子，也不能离身。”

　　李氏道：“芳芳家只你娘，你弟弟弟妹和一个小侄女，不若过年接过来和咱家一起吧，热闹些，到时咱搬进新房子，不愁没地方给亲家住的。”

　　陈芳和阿罗家里都颇为不幸，比起黄翠翠和葛秀琴，老太太要偏疼些。

　　陈芳抿起嘴角，应下了：“成，家里上完梁，我去娘家送衣服时给他们说一声。”

　　黄翠翠和葛秀琴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这个弟妹是个勤劳肯干的，待人也极好，挑不出半点错。能叫她开心开心，她们也跟着高兴。

　　阿罗缝了一会儿就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去磨盘边收药草。

　　蒙询和黎修竹吃好了坐在院里乘凉，舒心惬意地看着院子里喝酒的男人和做针线的女人。

　　大家族盘根错节，人情稍显单薄，他们在京城长大，见惯了口蜜腹剑和阴损暗算。像这样一大家子心无芥蒂的坐在一起吃饭拉家常，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事。

　　沈家人真的很简单，他们一心想着的，就是家里每个人都开心健康，没有半点算计。不去算计旁人，更不会算计自家人。

　　蒙询啃了口烤鸡腿，满意地眯起眼：“我爹梦寐以求的生活，大抵就是这样了。”

　　黎修竹抿了一口杏子酒，弯起眉眼：“我所向往的，也是如此。”

　　蒙询笑笑，舒适地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小南山后透出的夕阳余晖，心情无比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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