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罅隙

　　闻吟撑着伞往阅览室去，偌大的校园都看不见什么人。

　　他呵出的气隐约带着几丝白，手不禁往袖管里缩了缩，风吹到脸上的雨化作刺骨的凉意，闻吟终于有了深秋的实感。

　　冬天快来了。

　　闻吟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上，让领子可以翻起来盖住脖子，抬脚跨过小水坑，匆匆跑进一座四四方方的三层小楼。

　　这里是行政楼，并与高三教学楼相连，楼内格外安静、落针可闻。

　　闻吟直接坐电梯到三楼。

　　电梯门打开，闻吟被昏暗席卷，整个三层就在大厅亮着一盏白灯，亮度也不高，反而凭空添了几分莫名的诡异阴森。

　　闻吟的影子在地上被扭曲，他心里“哼”了一声，实则已经老老实实地掏出耳机戴上，给自己调出一首土味神曲壮胆。

　　“哒。哒。”

　　脚步声踩碎寂静，闻吟慢慢靠近阅览室，心跳渐渐如擂鼓。

　　站在阅览室门口闻吟做足了心理建设，牙一咬，拧开了门。

　　“吱呀。”

　　纸墨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闻吟没看到图书管理员，便顺着一排排书架往里走。

　　书架上的书有一部分一直没有更换，浸润在旧时光里兀自泛黄。

　　闻吟随便抽出一本，里面夹着一片小小的借阅卡，上面记录着一行娟秀的字迹，借阅的时间还在上个世纪。

　　此后，再也没有其他人借阅过这本书。

　　闻吟把书放回原位，又从书架上小心地取出一本书，看书名是有关法律的，封面都皱皱巴巴的，一看就很有些年头。

　　翻了几页他便找到了借阅卡，整张卡片都被填得满满当当，尤其是备注那一栏：

　　“梦想是成为一名律师！”
　　“我也是qaq”
　　“+1”

　　……

　　三十多年漫长的光阴，就由这张卡片徐徐铺展在后来者的眼前，闻吟想，也不知道他们的梦想实现了没有。

　　闻吟好像突然喜欢上这个抽书的游戏，乐此不疲地取出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然后找到其间的借阅卡。

　　那些卡片上有远大梦想，也有少女心事，还有许许多多跨越时空的对话。

　　闻吟因此得以看到这所高中过去所历经的片刻。一中确实是一所历史悠远的学校。

　　不知不觉，闻吟已经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排书架。他将正面对着自己的那本厚书拿出来，低头略略翻完，刚要放回去，却蓦地怔住。

　　视野被圈出一个直角三角形，正好是手中这本书抽出后所形成的空隙。

　　闻吟看到了一个少年的侧影。

　　下意识地屏息，闻吟把那本倾斜的书用手扶正，书架所形成的取景框少年恰好居于正中，底色是一片不浓不淡的青灰。

　　少年正靠在窗边看书，米黄色的窗帘垂落在一侧。不远处的落地灯将温黄的光尽数倾来，泛着令人微醺的暖意。

　　他手中的书一页一页翻过，雨依旧落着，轻轻敲在玻璃窗上，沉静而美好。

　　闻吟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恍惚以为自己正在观看一部陈旧的胶片电影，而他站在时光之外。

　　书被放回书架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回头朝着声音的来处，问：

　　“谁？”

　　闻吟意外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从书架后绕出来，待他看清那人后差点忘了呼吸：

　　“萧昼铮？”

　　“闻吟？你怎么来了？”萧昼铮看到他倒是很高兴，放下书就冲着他笑。

　　闻吟坐到他对面，心里第一次如此感激下雨天，因为雨声可以很好地掩饰他凌乱的心跳。

　　“我过来等我妈妈。”

　　“我也在等人。”

　　闻吟躲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外面还挺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多开几盏灯。对了，我也没看到管理员……”

　　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止住。

　　萧昼铮俯身凑近他，眼里有藏不住的好奇：“你今天怎么突然话这么多……”

　　此时两人的距离近乎鼻尖相抵，闻吟被逼的不得不将目光直视，整个上半身暗暗往后靠，生怕被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还好吧。”

　　该死的，快停下。

　　在萧昼铮看来闻吟还是一如往常般冷静，思索片刻突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闻吟一下攥紧了自己的裤子。

　　“你是不是害怕了？”

　　“害怕什么？”

　　闻吟看过去，其实嘴唇悄悄打着颤。

　　害怕你发现我一直在偷偷看你。

　　害怕你知道我是同性恋。

　　害怕你察觉这个同性恋……好像喜欢上了你。

　　“你是不是怕黑啊？”萧昼铮一副掌握了他秘密的样子。

　　巨石“哐当”砸落在地，闻吟如濒死的鱼骤然从空气回到水中，心中松了口气但也有淡淡的失落。

　　“没有。”

　　萧昼铮对他心里这番大起大落毫不知情，眉梢眼角飞扬着得意：“别装，告诉你其实外面的那些灯都是我关的。”

　　闻吟：“为什么？”

　　“因为我想一个人呆着。”萧昼铮眨眨眼睛。

　　闻吟好像突然发现了萧昼铮藏在深处的另一面，挑了挑眉：“那我好像打搅你了。”

　　萧昼铮却道：“你没有关系。”

　　心跳又忽地漏了一拍，闻吟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再追问，看向他反扣在桌上的书：“那是什么书？”

　　“随便拿的诗集。”萧昼铮把书摊开着递过来，那一页的开头这样写着：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闻吟把那一页诗默默看完，然后还给了萧昼铮，后者望向窗外：“应该快结束了吧。”

　　这时闻吟收到了孟姝的消息，说是家长会已经结束了，让自己去校门口找她。

　　“那你先走吧。”萧昼铮坐在原地，表情淡淡的，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闻吟本已经过他身边，却又返身而来：“你没有伞，还是一起吧。”

　　萧昼铮抬头看着他。而闻吟立在书架边见他没反应，脸上似乎有些不耐烦，又催了他一声。

　　“来了。”

　　萧昼铮拎着书包，走上前与闻吟并肩。

　　两人穿过那条昏暗的长廊。

　　萧昼铮观察着前桌的表情，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当看到闻吟勃然变色，他反而将之握得更紧。

　　“看来是真的很害怕啊，脸色都白了。”

　　闻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手无力挣脱，也无法挣脱。

　　他能感受到自己鼓噪的脉搏吗？

　　萧昼铮却再也没松开，嘟囔了一句“手怎么也这么凉”，便一直拉着他乘电梯到了一楼。

　　楼外雨好像更大了些。

　　闻吟把伞撑在两人上方，向着萧昼铮那侧微微倾斜。

　　他不敢与萧昼铮靠得太近，他生怕某个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就暴露了他的秘密。

　　“你是不是生气了？”萧昼铮的嘴唇几乎快和他的耳朵贴上，闻吟差点把伞都丢了：

　　“没有啊。”

　　萧昼铮：“哦，那就好，放心我不会把你怕黑这事告诉别人。”

　　闻吟痛苦地闭眼：“……谢谢。”

　　萧昼铮又见他和闻吟之间还空着些许距离，大咧咧地伸手想环住他的肩膀让他靠近一点，却意外在他肩头摸到了一片潮湿。

　　萧昼铮停下来：“喂！你怎么搞的！”

　　闻吟还以为他被雨淋到了：“抱歉啊……”

　　“不是我说，你连个伞都不会打就算了，怎么连自己淋没淋到都没感觉的吗！”

　　闻吟一时间没明白他怎么突然上了火气，沉吟了几秒：“还好吧。”

　　萧昼铮却直接抢过他的伞，顺便伸手把人捞过来，一大半面积都罩在闻吟的头上。

　　肩碰着肩，热量在彼此之间传递。

　　闻吟觉得那一小块皮肤好似被灼烧一般，烫得人心尖发痒，走路都差点同手同脚。

　　从阅览室到校门口的距离，那么长又那么短。

　　闻吟在人群中一眼就找着了孟姝，而孟姝也朝他们挥手，走过来惊喜道：

　　“是班长呀。”

　　萧昼铮笑得很甜，完全就是好学生的模板：“阿姨好。”

　　孟姝往左右张望：“你家长呢，还没看到？”

　　萧昼铮随意道：“大概还在问老师问题吧。”

　　闻吟看向孟姝：“你没找什么老师吧？”

　　孟姝：“当然没啊，一结束我立马就溜出来了，你们班主任本来还想让我做个讲话，说说你的学习方法什么的，我就说‘都是你自己在搞，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吟：“……怎么感觉你还挺自豪的。”

　　“你第一我能不自豪吗？”

　　“只是三门和五门总分，九科总分第一是萧昼铮。”

　　萧昼铮在一旁听得直乐。

　　萧父萧母把每一位任课老师都问了个遍，从方方面面将萧昼铮在学校的各种表现深入了解之后，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就是还不是年级第一。”萧母叹了口气。

　　萧父安慰道：“也别给孩子压力那么大，语数英也就跟第一差了一分而已。”

　　萧母有些不忿，刚要回什么，却看到校门外萧昼铮的身边站着一个长相漂亮的男生，两人正在和对面同样美丽的女人说说笑笑。

　　萧母瞬间提起十二万分警惕，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却发现那女人正是1班那位年级第一的“废物妈妈”。

　　那个漂亮男生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萧母拽住萧昼铮与闻吟母子拉开距离，又勉强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是闻吟妈妈吧？这应该就是闻吟吧？看上去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闻吟面无表情，孟姝则呵呵一笑：

　　“啊你好你好，要回去了是吧，闻吟，跟人家道个别。”

　　“再见。”

　　萧母带着萧昼铮回车里，孟姝和闻吟各打着一把伞，准备去公交车站。

　　“那是班长的妈妈吧……”

　　闻吟挑眉，等着孟姝的下文。

　　“她应该没你妈我好看吧？”

　　我就知道。

　　“闻吟你说呢？”

　　闻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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