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法师！你怎么知道上这里找我们？”

　　阿鸠惊喜地扶过琵琶丸，请他就坐，并亲自倒了茶。

　　许久未见的琵琶丸还是穿着他那身褴褛的衣服，身背琵琶剑，风尘仆仆却不见脏污。

　　他笑呵呵答道：“老朽一来城町，便听说此处的太守大人是个年轻的姑娘，身边有个像人偶的美少年。大火那天，一路抱着受伤的太守从街上冲过，奔进了管领大人的府邸。大家都在传这少年是太守新近宠爱的人。”

　　阿鸠赧然笑笑，也不作解释，只问：“法师来镇山一路见闻如何？”

　　琵琶丸虽看不见，却从她矜持的语气中隐约觉出骄傲，一种像是为人父母似的，给朋友们炫耀自家孩子的自满。

　　镇山确是他周游列国中的世外桃源，农民安居乐业家有余粮，商路贸易往来不绝，武士行走秩序井然，儿童稚子学堂中摇头晃脑。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时不时在人群中见到的妖怪。

　　络新妇纺织换取精气为生，百足妇逡巡田野灌溉稻秧，龙宫小僧砍柴挑水洗衣做饭，精壮驳马驭货穿梭奔走。来往人类皆习以为常，打起招呼来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街坊邻居。

　　或有作人打扮的黄鼠狼提着竹篮，从专门的妖怪屋中购取粮食。

　　这些粮食多是由人的精气混合了食用物制成，加入了佐料有不同的口味，甚至还仿造人类的馒头、金平糖、糯米团子等做成不同的吃食样，有不同的口感。高档些的有血茶包，按年龄增长而价值递减，最受欢迎的乃是取自青春男女的精血，最为昂贵，普通家境的妖怪也就逢年过节地时候舍得买上一二，或自用或送人。除此之外，也有当作零嘴的人须糖、人乳人精或是新鲜的乳牙爆米花之类的伴手礼。

　　妖怪变得正大光明也不过十几年间的事，但妖怪融入人间却不知是何时开始的。许多人相处了多年的邻居好友，在政令下达的那天，才发现他们是妖幻化成的人。只不过从那天开始，他们不必再勉强自己化形成人。在领主雷厉风行的一系列政策强力推行下，终于达到今天的和睦。

　　外人只知镇山和醍醐皆为妖怪之国，却不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镇山泱泱大国不以妖为怪，反纳之为民，教化改造，实与人无不同。

　　醍醐弹丸之地却是遮遮掩掩，表面说领主大人斩杀鬼神保一方平安，私底下却疯传领主献祭鬼神才换取了醍醐如今的繁荣。而如今，祭品不能使鬼神大人满足，各地又开始人祸天灾。

　　“中部地方数镇山繁盛为第一，所到之处无不政通人和，魑魅魍魉不过平头百姓耳。”琵琶法师并不掩饰口中赞叹之意，但马上话锋一转，“但老朽听说最近出了流民被食一事，百姓颇为不安。”

　　阿鸠焕发的脸色顿时黯然下来：“我之过。”

　　随后细细解释了来龙去脉。

　　破坏很容易，但是秩序和信任重新建立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努力。

　　琵琶法师端详旁边静静陪坐的百鬼丸，其身上以前所见的鬼神之气竟被涤荡一清，周身平和安宁如富士山下静谧的河口湖。而这像在水中无声燃烧的火焰时不时有丝缕游荡在外，与旁边一团炽热燃烧的白焰爆出的火星缠绕。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怪道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

　　那团白焰许是前些日子受了伤的缘故，胸口处相较其他部位来的有些暗淡。

　　挪开视线，琵琶法师说起自己在醍醐的见闻：“百鬼丸应是被醍醐景光献祭给了鬼神。醍醐领主城池内有一座地狱堂，内有十二鬼神像，其中十座俱已炸裂毁坏。世人虽说那处封印了十二个鬼神，但实际只有一个三头六臂的阿修罗。而在我见到时，它的封印似乎已经解开了部分。”

　　“十座……还有两个，一个是阿修罗，还有一个……是九尾吗？”阿鸠迟疑道。

　　百鬼丸闻言也注目琵琶法师。

　　琵琶法师咧嘴摇摇头：“哎，九尾不是你亲眼所见为阿修罗所食吗？”

　　阿鸠用鼻音轻轻嗯了声：“问问罢了，那剩下一个是什么？”

　　“猴面狸身，四肢如虎，尾巴似蛇，应为鵺。”

　　阿鸠沉吟：“也不知什么缘故独独它被留下。还有这阿修罗的封印为何松动，以至于可以四处吞噬其他鬼神，恐怕脱身后难以对付。我与他接触交手，不像是可以言语动之，况且我也……不太想招安这妖魔。”

　　百鬼丸握住自己的手臂冷言道：“鬼神砍了便是。”

　　阿鸠哈哈大笑，摸摸百鬼丸的头：“是，我们家百鬼丸最厉害了！”

　　顿时凌厉的杀气为之一折，倒把百鬼丸弄得像是个意气十足又万般可爱的少年，初出茅庐准备向家姐证明自己。

　　一番叙旧后，阿鸠盛情邀请琵琶法师留宿府上，却被法师婉言拒绝，直道有缘再会，便潇洒离去。

　　阿鸠甚是可惜，但也知道像琵琶法师这样孑然一身的和尚，和当下庙里参与政治的大师们很不一样，苦行人世乃至斩妖除魔是他修行的方式。

　　她有种错觉，法师活的比她长很多。不是那种父母辈或者祖父母辈的年长，而是看透了人生百态的千百年的漫长，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不过浮云。

　　等到晚上两人都钻进被子就寝，阿鸠才突然想起来琵琶法师来之前她想问的事。

　　“百鬼丸，多罗罗给你出了什么主意？”阿鸠偏头侧向百鬼丸问道。

　　百鬼丸想起这事，翻转身体趴在床铺上，然后对着阿鸠耳朵吹气。

　　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畔，阿鸠不自觉软了身体，连忙用手罩住耳朵，吃醉了酒似的，面色坨红地看着百鬼丸。

　　她面色不善：“谁教你这个？”

　　百鬼丸露出疑惑的神色，阿鸠看上去好像不高兴，便一五一十出卖了多罗罗：“多罗罗说阿鸠喜欢枕边风，让我多吹吹。”

　　阿鸠无语。

　　这真是字面意思的枕边风。

　　一定是作业太少的缘故，多罗罗竟还有心思给百鬼丸出馊主意。出主意也就罢了，根本没搞清楚什么是“枕边风”，啧……

　　百鬼丸眼神正直清明，不解地看着阿鸠，然后似恍然大悟，又拿起枕头对着阿鸠一阵扇。

　　阿鸠：“……”

　　阿鸠看着他这样子，真是半点气也没有。她叹了口气，一把捞住他。

　　“想吹枕边风是吧？我教你。”

　　芭蕉夜雨，漫涨的池塘边，丝兰如出水芙蓉，在水露中缓缓绽放，纯白如洁，好似夜空中的明珠神灯。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簌簌纷纷的雨声隐秘处仿佛传来似有若无的低低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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