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提灯走过你的荒原

　　旦日一早，另一位木乃伊前来探病，我便对他提起了出院的事情。
　　方与泽脸色很不好：“你的身体还需要继续观察，并不适合出院。”
　　我这次一改以往专业内容上对他言听计从的态度，坚持己见：“化疗还早，我的前男友住在隔壁，我更不想住院。”
　　方与泽咂嘴，我瞧他的模样大概是很想用吊起来的胳膊在赵峻头顶敲上几下：“那我这就去找外科那位同事，今天就安排赵峻滚出去。”
　　我摇头：“要真是那样，他能做出半夜翻墙潜入医院暗杀我的事情，买一赠一，说不定连你也要遭殃。何况我并不想闹出多大动静，不要因为我的个人情感影响你的公事，你批准我出院，让我悄悄离开就是。”
　　方与泽沉默了良久。就在我以为他在权衡放我出院是否可行时，这厮突然冒出来一句：“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咯？”

　　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又生不起气：“拜托，我在同你谈论正事！”
　　方与泽笑起来，没伤到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有时公事私事可以不分家，何况如今你为我考虑，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
　　“……强词夺理。”
　　他听我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翘着下巴哼一声：“先不说这个，来，让我先看看伤口。”

　　我解开病服的扣子，露出雪白的绷带以及消瘦的躯体。
　　方与泽喊来护士，然后瞬间进入工作状态。护士拆开绷带的时候他突然伸出右手挡在我眼前。我没有防备，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十分不安地本能就要挣扎：“方与泽？”
　　“别看，”他没有用英文，“你别看。”
　　我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方与泽柔声对我说：“伤口狰狞，我怕你吓到。”
　　我愣了一下，两颊当即有些烧。
　　“我又不是娇气的小姑娘，怎么会被这吓到？”
　　方与泽一脸理所当然：“但你是我的男友，我当然要好好把你保护起来。”
　　……老天。

　　我有些招架不住这样肉麻的话，只得紧急扮演鸵鸟，一声不吭。好在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让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身裸露在空气中，纵然有充足的供暖，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冷，我能感觉到皮肤上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而方与泽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暖洋洋敷在我眼睛上其实还十分舒适。我只是一瞬间不太适应，马上就放松下来，还眨了眨眼，明显感受到睫毛在他掌心划过。
　　他突然肃然说：“别动。”
　　我以为伤口有什么问题，赶忙遵照医嘱，瞬间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房间里响起窸窸簌簌的声音，我能听到|能感受到护士拆开我的绷带，将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小心地取下来，涂抹药水。大概过了几分钟，我仍然维持着那样的姿势，肌肉都开始酸麻。伤口已经被再度包扎好了，可是方与泽仍然没有松口允许我动一动，我不禁有些紧张，生怕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由地出声问道：“方与泽，怎么了？”
　　“嗯？”
　　我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出什么问题了吗？为什么不让我动。”
　　“哦……”方与泽突然笑了。
　　他把捂住我眼睛的手撤了回去，阳光骤然打在眼睛上，我赶忙闭紧了眼：“你笑什么？”
　　“笑你真是听话。”
　　限于身体条件，我只能慢慢抬起手挡在眼前，朝他递送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不让你动，自然是因为……”
　　我面露担忧：“因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眨眼，睫毛搔得我掌心太痒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毕竟方与泽的表情一本正经。于是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两遍，待确信没有第二重语义翻译方法之后，我对仍然装作理直气壮的方与泽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什么场合，你就不能严肃一些？今天你是发烧还是吃错药了？”
　　方与泽眨眨眼：“有位傅先生对我下了爱情迷药，我才如此反常，你该去追究他的责任。”
　　我短暂一愣，笑骂道：“净是痴话。”
　　方与泽却没有任我将话题引开：“你不是想出院吗？左右我就是医生，你若回去也不是不可以，现在克里斯不在，还是我全权决定你的治疗方案，只要我点头，你今天就能回家。”
　　我大喜过望：“果真？那你赶紧去签份许可书，我是一刻也呆不住！”
　　“别急别急。”他这时候却竖起一根手指，“我可不能做白工，你得给些报酬才是。”
　　我并未多想，满口答应：“好说，你要什么？”
　　方与泽道：“我说什么你都给？”
　　我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
　　方与泽抚掌，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清荣，来吻我一下，我便同意你了。”

　　我一下从喜悦里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护士听不懂我们的交谈，为我包扎好伤口就离开了，房间里又是只留下我们两人。方与泽看起来耐心十足，单手十分别扭地为我将上衣掩好，只是没法帮我扣好扣子。而后他便坐在我床边，专注地同我对视，等着我的动作。

　　我有些恍惚。
　　是啊，我昨天已经答应与他试一试，现在我们是情人关系，不要说接吻，即便更进一步的接触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我现在却完全没有这样的遐思臆想。

　　在方与泽提出要我吻他时，我的心中竟然半点波澜都未有——没有悸动，没有甜蜜或羞涩，甚至没有期待。“与方与泽接吻”或者“主动去吻方与泽”这件事，在我的定义中是一个语义明晰、结构完整的句子，但是这个句子也就仅仅是个句子，我对此的认知就像是隔着一层坚固的玻璃，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完全想象不了我这样去做的画面。
　　不说主动想起我该亲吻交往中的情人，即便方与泽这样直白地提出来，我仍然对这件事充满了茫然和不确定感，这个概念对我来说仍然是距离遥远的。

　　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
　　我唯一的接吻经验来自赵峻，纵然已经是荒唐往事，但我仍然记得与他亲吻时那种细微电流在心尖轻轻炸开的酥麻感觉，那种雀跃，那种爱意于胸腔飞旋的轻盈。而尽管我们已经是情人，但当我臆想中“与他接吻”的主角从赵峻替换为方与泽时，上述种种，全部消匿无踪。

　　一言以蔽之，我对于与方与泽发展为恋人关系这件事情仍然没有完全接受——并不是我对此抗拒的意思，而是我还没有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转变有清晰明确的认识。
　　在我心中，方与泽仍旧是那个密友，尽管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改为了“男友”，可他的位置还没有变动。

　　他仍然一动不动，维持着耐心等待的姿势，等着我的亲吻。
　　我该不该吻他？我又应该如何看待这个吻呢？

　　沉默了半分钟，我与他对视，最终咬了咬牙，闭上眼睛撞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柔软触感传来，我没头没脑地吻在了方与泽下巴上。他闷笑一声，右手垫在我脑后，主动迎上来，吻住了我的唇。
　　这似乎是一个完全不带情欲、完全只关于爱意的吻，我们以唇瓣厮磨，却又没有半分过分的举动，方与泽温热的喘息与我交融，约莫过了一分钟我们才分开。
　　他笑着问我：“有何感觉？”

　　有何感觉？
　　我实在是不知如何说出心中的感受。
　　就在刚才，我与交往中的情人亲密接吻，但是我的心中毫无波澜，没有欣喜，甚至心跳都不曾加快，仿佛就像进食饮水一般，做了一件不能引起丝毫重视和兴趣的平凡事。
　　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反问他：“你有何感觉？心动？紧张？不适？”
　　方与泽不知是否看出我的回避，总之他没有追问我，而是摸了摸鼻子，笑道：“感觉不错。”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这时方与泽突然坐到了我床边，发话了：“清荣，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刚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还在侥幸，一下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方与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知道，我能感受出来，赵峻在你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子，以至于我……作为你现在的情人，似乎没办法让你心动。我知道你迫切想要离开赵峻，好吧，我承认这样的特殊待遇让我有一点点知味，但是，我作为你的男友，理解你的心情，并且支持你的作为。”
　　“也许你对我还没有多么浪漫的感情，赵峻还没有完全走出你心中，但是我会等你慢慢接受我。以后我们会磨合出更加深厚的感情，超过爱，超过亲情——我会是比赵峻强上百倍的情人，你要相信。”
　　我听着他的剖白，心底突然一动。
　　“方与泽，”我问：“我有没有对你讲过我和赵峻，我们在这几年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摇头，眼神中带着无条件的鼓励。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你听一听这段故事，对我的评价就会客观一点。”
　　他耸耸肩：“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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