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穆安生定定望着最后一幅彩画。乐星阑脸上的千言万语，像极了自己成为穆安生那个清晨望着这个世界的神情。
　　六皇子自小骄纵跋扈，偏居旧宫没有宗室管教，更加无法无天。除了在幸妃跟前稍微收敛，平日里从这位小祖宗早上睁开眼一直到晚间安歇，旧宫鸡飞狗跳绝无片刻安宁，一众下人跟着吃尽了苦头。上蹿下跳终于遭了罪，小皇子六岁时从马背跌落差点摔断脖子，连续几日昏迷不醒让守在病榻的幸妃肝肠寸断。下人们都晓得穆安生是主子在这世上最后的眷恋，当小皇子苏醒那一刻，洛阳旧宫仿佛劫后新生。
　　俯在床边怜爱的望着那张迷糊的小脸，幸妃暗自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责怪儿子嫌旧宫破败、吵闹着回应天时的冥顽不灵。
　　小安生颈骨受损卧床了几个月，脑子似乎也出了点毛病。一开始常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这一日幸妃守在榻边照料时心生感触，轻抚儿子缠满细布的脖颈说道，“这一遭真把人吓坏了。上天许是不忍本宫独自苟活才强留下了你吧。”
　　宫女们伺候时又悲戚戚的讲过幸妃诞下自己的凶险，穆安生瞧着这一世的母亲大人，忽然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女人分娩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每一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怎么能轻易分离。”
　　幸妃吃惊的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细细品味六岁儿子这句话中超越年龄的感悟，良久之后轻叹道，“应天城来的御医说你摔傻了，我看刚好相反，这心窍倒是摔通透了。”
　　从那天起母慈子孝，再无离心离德。

　　穆安生走出木屋，坐在房檐下眺望拂晓的天空。
　　战明月轻轻坐在穆安生身旁，望着起伏的海浪。
　　“在青灰色大海的另一边，有人在遭受苦楚。
　　我哀叹自己的无能，就像不能飞翔的幼雏。
　　爪喙如嫩芽般软弱，羽翼如尘埃般虚无。
　　悲痛啊，快快变成翅膀；伤痕啊，快快变成罗盘。
　　我徒然颤抖的期待着，直到梦想敞开大门。
　　明天，我将沿着巨龙的足迹攀登山崖，骑上银龙的脊背。
　　去吧，飞越生命的荒漠；去吧，穿过云雨的旋涡。”
　　“好美的曲子。”战明月悠悠赞道。
　　“我最欢的一位歌者的曲子。”穆安生说道。
　　“原来你口中的归去并不是对未知的向往，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啊。”战明月似懂非懂的叹道。
　　两人下意识的依偎在一起，静静望着那轮新生的红日冲破黎明前的至暗，将光芒铺散在无边的海面。

　　风时远守在山口等着归来的穆安生二人。
　　穆安生下山时暗自琢磨，依稀明白风家主人另外一层意思。
　　“风家世代经营蔚海，在这海边，见过多少能人异士也听过无数神鬼传说。关于那段往事，家主心中想必早已有了推断吧。”穆安生说道。
　　“听殿下此言，真相与老夫的猜测应该相差无几。”风时远坦然笑道，“那我风家与殿下的渊源可就深了。”
　　穆安生望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其对父亲的追忆本让自己感同身受，可现在想来，已分不清这其中的孺慕之情有几分真假了。
　　“家主大费周章明示这段渊源，其中深意本王自然明白。”穆安生淡淡说道，“扶保太子本就是大义，可如今的朝堂我们并无胜算。风家实力不俗又远离风暴中心，待价而沽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风时远没料到对方如此直白，略顿片刻后捋须说道，“以当下世人的眼界来看，确实如此。然而以史为鉴可知兴衰，这一年有诸多稀罕事让许多人想不明白，可像老夫这样活得久一点记性好一点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相信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蔚海城北，田间陌上花开无数。几名年轻男女鲜衣怒马疾驰而过，引得赏玩的游人驻足围观。
　　“前方便是驿亭镇，风兄请回吧。”穆安生朗声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一路顺风！”风徐来又侧身对战明月说道，“郡主保重！”
　　风浅浅将一个精致的香囊玉坠塞进战明月手中，巧笑说道，“郡主珠玉在前，父亲以后再也不敢说浅浅是世家女子中的异类啦。”
　　战明月尴尬的望着手中的玉坠，眼角瞥见一旁穆安生促狭的笑容，于是昂首将小粉丝的礼物别入腰间。
　　相互揖礼而后转身别过，少年情谊就如漫山遍野的鲜花一般，绵延不断！

　　穆安生二人在驿站更换了马匹，战明月回首望着远处的蔚海城，巍然耸立的东青山依稀可见。
　　“风迟先生痴迷画中神女，后来遇到艳绝天下的乐姓女子，冥冥之中写实了心中理想，也算求仁得仁。可同样被一副画作改变命运的新罗公主，其遭遇却更加令人唏嘘。”战明月说道。
　　“风时远并未提起，仿佛她凭空消失了一般。”穆安生说道。
　　“新罗岛国仰慕神州文化，王庭上下皆以夏国礼仪为模。新罗公主出生帝王之家，自知婚嫁之事不可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御宴之上遇到风华正茂的风迟，公主倾心不已。更没想到联姻一事被提起后，一向保守的国王竟然同意了。”战明月叹道，“风迟先生出事以后，新罗公主不顾王室反对亲临风府查验，新罗国王恼羞成怒之下派了一纸婚约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指给一家近臣庶子。公主归国后大病一场，而后又因新罗参与了那场举世伐夏的乱战，这个婚约便一直没有兑现。”
　　穆安生惊讶的说道，“郡主为何对这段往事如此清楚啊？”
　　“因为由新罗太子亲率的那支军队，正是被战家斩于马下。包括太子在内的十几名新罗宗亲引颈待戮，老国王慌了手脚，这才想起被王庭上下刻意遗忘了三年的小公主。”战明月漠然说道，“父命难违！新罗公主强忍屈辱和恐惧独自登陆敌国，在枪戟如林的注视下来到风府门口，询问三年前的联姻之盟是否有效。”
　　穆安生目瞪口呆，“这老国王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战明月莞尔一笑，“安生不必义愤，新罗王室此举虽然令人不齿，可也合乎惯常情理。毕竟在世人眼中，这是身为帝王之女的应尽之责。而在公主心中，只怕也藏着一丝希冀，虽然最终被抹杀在风府那扇紧闭的大门前。武帝放回了新罗太子，也是回应了风迟在平乱战役中的赤诚忠勇。”
　　“可新罗公主又该如何自处！”穆安生叹道。
　　“经此一遭，新罗公主心灰意冷，并没有乘坐来时的使船回岛，而是流落夏国。”战明月说道，“武帝平定天下后，新罗国王派使臣递上降书与夏国重修与好。在武帝应允下，新罗人踏遍神州寻找公主下落，最后结果不得而知。乱世之中，娇贵如温室花朵的皇家女子更比不上寻常百姓家的贫贱丫头，只怕。。。”
　　“终究是夏国内乱引得豺狼觊觎，几个位高权重之人因一己贪念便使天下大乱坟冢丛生，多少冠名堂皇的理由也消不去他们一身的罪孽。”穆安生慨然说道。
　　“所以安生既向往那份逍遥自在，也不忍身后的家园满目疮痍。”战明月轻声说道。
　　四目相对，有些话按下不提，只希望并肩走完眼前一段伴旅。

　　“父亲，对方怎么说？”云苍何焦急的问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云凌放下手中密函。
　　“哈哈，只等孤狼入网！”云苍何狠厉一笑。
　　“越是此时，云家更要谨慎行事。前几日雍州太守来信，提到一批赈灾粮在官道被劫。”云凌的目光移到儿子的脸上，“我交给你的人手难道不够用吗？为何要跟那些蝇营狗苟的流匪扯上往来？”
　　“风尘三客？之前交给他们的事情没办成，如今还敢提我的名头！”云苍何瞧见父亲幽幽的眼神，后背打了冷战后低声说道，“之前孩儿确实有诸多草率作为。如今明晰父亲之志，以后孩儿唯父亲之命行事。”
　　“这次的事情办的不错，我心甚慰。”云凌的表情舒缓了许多，“洗洗身上风尘之后，便去拜见你的母亲吧。”
　　云苍何疾步走进后院，来到主母房外高声求见。
　　云凌之妻关露欣喜不已，不等侍女开门传话，便自行走出房间拉着爱子转着圈打量，口中不停的嘘寒问暖。
　　云苍何被母亲不加掩饰的亲昵闹得满脸通红，心中暗晒，“父亲曾提到母亲出身高贵，可这随性做派还真没有多少侯门将府的影子。”
　　云苍何跟着关露走进屋内，斜眼瞧见侍女将将收起的画像一角，随口问道，“这幅画眼生的很，画纸仿佛是新罗笺，又是母亲从哪里得来的贵物？”
　　关露沉默稍许后，点头示意贴身侍女将画像打开。
　　云苍何原本只是无心一问，待看清画中内容后大吃一惊。
　　画中女子约过及笄之年，头顶一尊镶满翡翠玛瑙的华美冠饰，身穿高腰长褶裙，外罩逶迤拖地的金丝薄纱。画作色泽浓重，流光溢彩间将贵族女子的雍容气质展露无遗。
　　云苍何瞧着女子那副低眉垂眼又仿佛抬眼偷瞄的娇憨神态，心中敬服画家技艺的同时又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忽然对上关露慈爱的脸庞，不禁惊道，“母亲，这人难道是。。。？”
　　“她是我的母亲，新罗国当朝皇帝最小的妹妹，永宁公主。”关露缓缓说道。
　　云苍何心中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半晌后才颤声说道，“这件事为何没人跟我说过？这幅画像我更是第一次见到。”
　　“以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时机未到。”关露说道，“如今这幅尘封多年的画像被人从新罗王宫千里迢迢送到云家，想必是他们觉得时机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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