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沈建康觉得公主和世子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吵的时候恨不得摔盘砸碗，好的时候又恨不得如胶似漆。他等着沈延去衙门时候蹲在门口叼了根枯草，一副蹲在自己地头的样子，听着里面俩人甜蜜蜜地拌嘴。
　　沈建康抽了抽鼻子，心说我啥时候才能讨个这样懂事有趣的媳妇？
　　正想着，霍平过来踢了他一脚，“世子让打听的事有说法了。”
　　沈建康嘿嘿两声，“听说那边瞒得密不透风，你咋打听出来的？”
　　霍平觑他一眼，“都像你那么笨，世子早被人扒皮拆骨吃干净了。”

　　霍平说完就跨进屋里，向着赵安歌和沈延揖礼，“那事打听出来了。”
　　赵安歌不明就里，但见霍平和沈延也没特意避她，便问：“什么事？”
　　“回公主的话，是太子遇刺一事。”霍平垂目道，“此事由禁军主管，对外一直未透出消息，直到豫南王谋反案结案前，大理寺忽然收到禁军消息，刺客乃是豫南王麾下，这才加速了结案。”

　　沈延搁下筷子，冷笑，“背后是哪一位动的手脚？”

　　“怪就怪在这了，据我打听来的消息，一开始证据是指向瑞王爷的，”霍平顿了下，抬眼看看赵安歌，见她似无动于衷，这才接着道，“后来却又指向了豫南王，并且人证物证俱在。”
　　赵安歌一蹙眉，“人证？”
　　霍平道：“是，听说是个内侍，事发后为求自保，出面咬出幕后主使乃是豫南王。”
　　赵安歌与沈延对视一眼，“果然是那人。”

　　沈瑶思量一瞬，对霍平道：“私下再去查，这事还没完。”
　　“是，那倘若查到了几位爷头上……”霍平踌躇道，“还查吗？”
　　这话却是对着赵安歌说的。

　　“东宫看似稳当，实则根基欠缺，”赵安歌道，“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储君位置，你只管悄悄去查，但也不必过于谨慎，我总觉得让外人多少知道点武安侯府在查……日后或许能帮上咱们。”
　　沈延望了她一眼，心中了然——她这一趟回宫确实是知道了什么。
　　“照公主说的，去办吧。”

　　待霍平出了门，沈延才半玩笑地问：“你现在连亲哥都要防着了？”
　　没想到赵安歌却不以为意，答道：“你没听阿平说么，起初矛头向的是三哥，可不知怎的又指向豫南王了，你觉得这是因为禁军没查实还是有谁动了手脚？”
　　沈延敛起面上那点不正经，“现在还不好说，但我觉得这几位私下怕已经剑拔弩张了。”
　　“武安侯府虽一向不沾党派，但路人皆知日后府里是你主事，我与三哥一母同胞，不用言明，自有人替你划分阵营。要真想摘干净身上的乱毛，没点动作是不可能的。”赵安歌说着，夹了一筷子凉拌白菜给他，“只要你透露出不涉党争的姿态，暂且就没人会贸然背后放冷箭。从另一层看，这对三哥所行之事也没坏处。”

　　“如此考虑确有道理，”沈延沉吟一瞬，“不过瑞王一事，你当真不想武安侯府助一臂之力？”
　　“不必试探我，能独善其身我比谁都求之不得。”赵安歌边说着边掰油条吃，“说起来，那孩子也该送出京城了。”

　　“我已经让健康和阿平在准备了，过两天就能动身，”沈延道，“你可有何打算？”
　　赵安歌轻叹一声，“这孩子全家遭害，虽身世可怜，但难保他心中不会有怨，起复仇之心。我的意思，是送他到西北找个好人家养着，待四五岁后，寻个由头收成你的养子，在身边总好过在外散着，你意下如何？”
　　沈延一笑，“与夫人不谋而合。”

　　一顿早饭吃的并不轻松，沈延去衙门以后，赵安歌照旧活动活动腿脚，准备练箭，另外还把压箱底的刀又翻出来，不死心地想照搜罗来的刀谱练一练。
　　没料到的是，她刚弯弓搭箭，容安居的门就被人推开了，利箭离弦的一刹那，赵安歌瞥见了武安侯沈文忠。

　　她脑子里划过一声响亮的“完蛋”，刚要把弓递给旁边伺候的福禄，却听沈文忠朗声赞道：“好箭法！”
　　老侯爷眉眼带笑，将浑身杀伐之气卸去不少，如个寻常人家的父亲般，踩着四方步走到赵安歌近前。

　　“公主这箭法，比承裕强啊。”沈文忠看看那正中红心的羽箭，又看看有些不安的赵安歌，“可否让老臣一试？”
　　赵安歌垂目，双手将弓奉上，“爹，请。”

　　沈文忠接过弓，略一掂量，右手持弓，左手搭箭，弓与弦几乎张成满月，他微一眯眼，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两指一松，利箭带着破空之声冲向箭靶，“哚”地稳稳扎在赵安歌方才那一箭旁，箭尾微颤。

　　赵安歌由衷道：“爹射出这支箭，磅礴有力，相比之下，平乐还是不得箭法精髓。”
　　“公主谦虚了，”沈文忠将弓交给福禄，示意了下院中石桌，“公主可愿与臣坐下喝一杯茶？”
　　赵安歌点头，“当然。”

　　片刻后，冬青与秋彤备好茶具，赵安歌和沈文忠在石桌旁促膝而坐，屏退了左右人，赵安歌亲手烹茶。

　　赵安歌慢条斯理地洗着茶具，道：“这里没有外人，爹是长辈，便唤我一声平乐可好？”
　　沈文忠点头，“我明日就要离京了，此一去不知何时才是归期，府中诸事自有夫人打理，但承裕在外，却要平乐你帮衬于他。”
　　赵安歌手上一顿，有几分意外地看着沈文忠，“爹……”

　　沈文忠却摆手打断了她，“我是个军人，上了战场命不由己，不知哪一日便埋骨沙场，护不了你们一世周全。可你们如今年纪尚浅，日后还有几十年要走，不管什么坎什么灾，都得靠你们自个儿。承裕这孩子脾气臭，说话办事冲动得很，总要先办了过后才走脑子，三两下就有本事惹祸上身……只有你从旁管束着他，我这一去西北才能安心。”
　　赵安歌心头一热，可却只是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为人父母，无非是求子女一生无虞，”沈文忠呷了口清茶，道，“少年夫妻老来伴，无论将来与承裕有何争执、矛盾，你们都要念着彼此的情义，把难关过去。我看得出，这小子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可惜这脑袋瓜一根筋，要惹你气了恼了，就只管捶他骂他，打服为止。”

　　赵安歌听到这忍不住一笑，“他是个直脑子。”

　　沈文忠无奈叹道：“另还有一事，承裕他娘是个妇道人家，看待人与事的眼光总有局限，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为孩子们打算，不是恶意。平乐，你可能答应爹，日后可能尊她敬她，不记恨于她？”

　　赵安歌一怔，旋即点头，“这是自然。”
　　想了想，赵安歌便觉得不对劲，慎了又慎，才问道：“爹，为何要对平乐说这些？”
　　沈文忠道：“今日不知明日事，邵兄一步不慎落得满门抄斩，当初谁又能料到？话说在前面，总比没机会开口强。”
　　酸楚之感顺着赵安歌的耳朵涌进了心里，她想劝慰几句却无从开口，因为沈文忠说的俱是实情，平白说几句干巴巴的废话也无甚用处。

　　沈文忠站起身，遮挡住了投射在石桌上的一抹日光，他躬身揖礼，转眼间，就又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武安侯了。
　　他那些从不外露的牵挂，终于熬来熬去熬成了一道不能结痂的伤。

　　赵安歌起身还礼，送沈文忠到容安居外，那些没说出口的废话凝练成了言简意赅的“珍重”二字脱口而出。
　　沈文忠沉如深潭的眼中情绪翻涌，他动了动嘴角，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目光远远扫过院里箭靶旁挂的长刀，道：“有空了叫承裕教你，他刀法还说得过去。”
　　赵安歌舒眉一笑，未再多言。

　　直到沈文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赵安歌才转身回到容安居。她独自坐在石桌旁喝完了一壶茶，正想回房去躺一躺，却见伺候沈瑶的吉祥从院外匆匆跑进来。
　　吉祥揖了礼，对赵安歌道：“公主，大小姐让奴婢来传个话，说请公主晌午后与她同去趟凝香阁，有要事相商。”
　　赵安歌一蹙眉，“要事？长姐眼下在哪里？”
　　吉祥道：“回公主的话，大小姐正在夫人房里，暂且抽不开身，这才命奴婢前来。”
　　赵安歌点头，“知道了，我在容安居候着长姐就是，你去回话吧。”
　　吉祥走了以后赵安歌不住琢磨，长姐挑什么地方叙话不行，怎么偏挑这么一个破地儿。

　　凝香阁乃是望月湖边上一个清幽僻静的茶舍，不少附庸风雅的公子小姐都爱往里头扎堆，进了门要不赋诗几首都不好意思抬头见人，致使整个凝香阁都飘荡着一股奇诡的浮夸气质。

　　赵安歌思量半天，想着还是不能给沈瑶丢人了，于是翻箱倒柜找出来一身压箱底的衣裳，浅淡的藕荷底色上绣着恰到好处的五瓣梅，袖口里还做作地衬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细纱，另外裙摆曳地，十分绑腿。
　　换好了衣裳，赵安歌又让秋彤为她上了清淡的妆面，换上乍一看很雅致实际上很富贵的步摇……一整套折腾下来，她脑门上都见了薄汗。

　　沈瑶姗姗来迟，一见赵安歌便忍不住揶揄道：“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要相亲的人是你。”
　　“相亲？”赵安歌瞪了瞪眼睛，“你是要去相亲？”
　　沈瑶一点头，“不然谁去凝香阁啊，吃饱撑的么。”
　　赵安歌：“……”还真是吃饱撑的。

　　两个人碍于绑腿的裙子，乘马车去了不算远的凝香阁。甫一踏进门，赵安歌就嗅到空气里一股矫揉造作的酸气，然而捏着鼻子也得硬起头皮往里进，谁叫她轻易地就踩进坑了。

　　与沈瑶相约那人订了临湖的房间，门口挂着个木牌子，上书“墨菊”，而旁边竟当真绘了朵墨菊，可以算得上是多此一举的典范了。
　　沈瑶推开门，赵安歌先是看见袍角宽袖，继而看见那人如玉的一张脸——
　　平乐公主左脚绊右脚，险些摔进“墨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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