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二十七章 小屁孩们的矛盾

　　出了“忆辰阁”，他们继续沿着长廊围着花园湖心走，许思安带人把府苑转了个遍，足足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许思安自己，也是头一次如此细致的参观自家的院子。虽说看不见，可闻着花草的清香，听着风声鸟语，小胳膊感知着程诺的手心的温柔，深邃的黑暗里仿佛也能变得斑斓色彩。

　　最后，他们来到前厅。

　　许家为老爷准备了接风宴，许清轩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巴不得早早开席，好容易盼到了小叔带着程家父子来到前厅，谁知程诺又忽然不动了，伫立在前厅的那副画之前。

　　程诺记得这幅《断崖飞瀑图》。

　　他没想到，小安把这幅画裱了起来，还挂在许府这么显眼的位置。

　　前厅为招待宾客之用，许府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这幅他亲手仿绘的赝品，不知被多少人看见。

　　许家如此家业，想买什么名家字画的真迹没有？偏偏把自己少年时候的习作挂在前厅。程诺还看见那个歪歪扭扭的萝卜章。

　　“怎么？”许思安跟着停下脚步。

　　程诺浅笑不语。

　　偏偏程牛牛指着印章处大声说，“我写的字，都比这个好看。”

　　程诺捂住程牛牛的嘴，许思安倒是点头，“没错，我的字难看，的确配不上此画壮观气势。”

　　“你……你写的……”程牛牛看看小爹，他不知道啊，他不是故意说小安叔叔字写得难看的。

　　许清轩也是头一次听小叔提起。

　　这幅画，是小叔从父亲收藏珍品里选出来的，起初挂在银安城的许家大厅，后来随着许府迁来了南州。

　　画里的瀑布，连绵成波，倾泻而落，波澜壮阔，川流于层峦山巅，山峰错综排布，起伏高低，直上青云似海。山水泼墨，三米长卷，极尽山水气势。但最为显眼的，却是拇指细长的生长在峭壁上的两棵翠绿青松。用色鲜明，着力恰巧，还点缀着两只归鸟，于青松张扬的树杈间盘旋，尾缠金羽，灵动如生。

　　只是，右下角的刻章难看的紧。

　　许清轩挠挠头，原来画上的印章，是小叔自己的字，不是这绘画之人的手笔。

　　这些年，小叔常常安静的站在这幅画之下，一站就是大半天。许清轩知道，这幅画，对小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许思安说，“可惜，画画的人，不能再画一张给我，容我重新刻一遍印章。我现在的字，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程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能再给小安画一幅吗？可如今的自己，恐怕已经画不出来了。

　　当年他得师父梅老先生的教导，花费三个多月，才临仿了这张山水画祖师爷琅琊真人的绝世名作《断崖飞瀑图》，送进画铺，挂了几天，无人问津，最后被小安缠着许家大哥打包买回了许府去。

　　后来，他又给执着此画的詹老板，也就是那年微服到银安城游玩的秦王爷，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带回了凤阳。

　　据师父说，真正琅琊真人的《断崖飞瀑图》，早就随着前朝覆灭时皇宫的一把火，烧成了灰渣。世间所见的，只剩下史书诗文里的只字片语的残存记载，他临摹此画，乃无中生有，是按着琅琊真人其他画作的用色与笔墨习惯，以及古书上关于此画的文字描述，复原仿制的。

　　说到底，没有人见过真迹为何。

　　“小诺？”许思安打断了程诺的回忆，“过来坐。”

　　圆桌是红木做的，镂刻着精致莲花荷叶，桌上平铺着方格暗纹，六菜一汤，是清淡为主，合着许思安的口味。程诺也喜欢清淡的，倒是程牛牛，长身体的时候，更喜欢大鱼大肉。

　　许清轩坐在许思安的右手边，左边的两把凳子空着，程诺与程牛牛分别坐下。

　　很快，下人端上来一大盘烧鹅。

　　许思安挥挥手，温晔带着下人退下，把门轻轻合上。

　　程诺动筷子给许思安夹菜。

　　程牛牛自给自足，上筷子就想挑那只肥的流油的烧鹅腿。可忽然有一双筷子迎面而来，狠狠的戳中了他的手，程牛牛的筷子啪啦掉落在地上。

　　罪魁祸首许清轩，连理会都没理会，把两只烧鹅腿都夹到自己的碗里。

　　许思安问，“怎么了？”

　　“没事，牛牛不小心，筷子掉了，”程诺忙蹲下身捡筷子，握了握程牛牛委屈的发抖的小手。

　　程牛牛吸了吸鼻子，瞪了许清轩一眼，心里憋屈的难受，小爹说过，要听话，不能惹麻烦，不能跟哥哥吵架。

　　他虽然穷，却也是自小被老人捧在手心养大的，哪里被人欺负过？但他这一路也听小爹说过，小爹没有户籍，只能跟着小安叔叔回南州落户。他们在南州城，除了小安叔叔也不认得别人，没有住处，只能睡大街压马路，好在有小安叔叔收留他们，给他们工钱与活路。

　　他不能使性子，给小爹难看，且那孩子是小安叔叔的侄子，小安叔叔肯定是向着他的。他就算告状，也告不到什么好处。

　　小孩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眼泪憋回去。

　　“我去洗洗，”程诺要起身，许思安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坐好，与侯在门外的下人说，“进来，换一双筷子。”

　　许思安平时吃饭，习惯了与小少爷两个人，阿洛总管也侯在外面，有什么需要会随时吩咐，下人们不敢怠慢，备用碗筷都备着，忙进门给程小公子换上。

　　程诺给程牛牛夹了一块烧鹅肉，程牛牛倔强的不肯吃，又给程诺挑了回去，不就是烧鹅吗？他才不稀罕呢。

　　“牛牛，”程诺哄着，“听话。”

　　程牛牛低着头默默扒饭。

　　许清轩得意，他也不是平时吃不到烧鹅，许家怎么可能短了小少爷的吃食？但他就是想抢，抢来的东西吃着格外香。

　　小叔这次回来，除了城门口抱了他一次，回家路上的注意力全都在这对父子身上。小叔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说有笑，还让他们上桌吃饭。

　　连同温晔总管，都十分在意程家父子。安排住处竟然是小叔的书房，比他的独院还要近。

　　凭什么？他才是许家的少爷，他才是该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那个。

　　许思安不知饭桌上发生的一切，只当是程牛牛掉了筷子。程诺给他夹了几棵菜心，他轻轻拿起筷子，挑了个香菇给程诺。

　　与出门在外不同，在家里，他一向是自理夹菜的，桌上的盘子位置固定，是什么菜，他闻着味道就能判断出来。他虽然喜欢程诺给他夹菜，但程诺总等他先吃饱，自己不吃，他又心疼。

　　程诺说谢谢，仿佛并没有在意许思安能不能自己挑菜，依旧看着许思安先吃，时不时的看顾下闷闷不乐的程牛牛。

　　许清轩大声说，“我吃饱了！”

　　许思安想着明日让许清轩回家，私塾那边还需说一声，他让温晔带许清轩去拜谢各位师父，带些礼物，以表这些年来对他家侄子的照顾。

　　许清轩走了，程牛牛把白米饭也见了底。他平时能吃三碗饭，今天却觉得喷香的白米难以下咽。

　　程诺给许思安舀了一勺汤，试了试，有些烫，小心的吹着。

　　程牛牛杵着筷子，看着小爹照顾许思安，心里忽然特别不是滋味。他捂着肚子，抱成一团，趴在桌上，“小爹，我肚子疼。”

　　“温晔，去请大夫，”许思安不吃了，小孩忽然肚子疼，十有八九可能是路上灌了风，饭吃的急了，“小诺，你带牛牛回院子，大夫稍后就过去，我让人把饭温着，回头送去。”

　　程诺忙说，“小安，大夫还是算了，牛牛是小毛病，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许思安没有在说话，左右都是要瞧大夫的，病没大小，瞧瞧安心。

　　程诺抱着程牛牛回了院子，把小孩放在床上，“牛牛，别装了。”

　　程牛牛嘟着嘴，坐直了身子，他的确是装的，想提前离开饭桌，“小爹，那个许少爷……我不喜欢他！我们走吧，我不想住在这里！”

　　“牛牛，我答应你小安叔叔，做许少爷的夫子，刚一来就说走，出尔反尔，是为不诚。”程诺道。

　　“可是，他欺负我！”程牛牛气的流眼泪，“我是看小安叔叔的面子，才忍下来没揍他！”

　　“牛牛，小爹说过多少次，凡是讲道理，不能动不动就打架。”程诺给程牛牛把眼泪擦干，“他是许府的少爷，是小主人，脾气霸道些……等回头小爹给牛牛做好吃的，牛牛别生气了，好吗？”

　　“少爷也不能欺负人！”

　　程诺叹气，他能理解许清轩，忽然来了个外人，分走了小叔的宠爱，才会如此对牛牛，但小孩之间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觉就过去了。

　　“小爹给牛牛讲个故事吧，”程诺说，“从前有两只山羊，山羊哥哥与山羊弟弟，发现一片肥美的草原，可是他们面前有一条河，河上只有一座独木桥。要去到河对岸吃新鲜的青草，必须要从独木桥上经过。”

　　程牛牛最喜欢听故事，一听故事，所有的烦恼脾气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独木桥很窄很轻，每次只容一只山羊经过。所以，两只山羊，都想先过桥，谁也不让谁。他们争执不休，最后打了起来。”

　　程牛牛挠挠头，“谁打架赢了谁先过！”

　　程诺摇头，“如牛牛这般想，两只山羊打来打去，都受了很重的伤，这时候狼来了，他们没有力气奔跑，都被狼吃掉了。”

　　程牛牛想想，不能打架，打架是两败俱伤的事，如果能讲道理，分先后过桥，两只山羊就不会被狼吃掉了。

　　一片草原，后过桥的也能吃上青草，何必非要争呢？

　　小孩想明白了，小爹是想告诉他，不要跟许清轩争。

　　烧鹅一只那么大的个儿，没了烧鹅腿，还有烧鹅肉，再不行，还有别的菜可以吃，小安叔叔家的厨子，做的每个菜都很好吃。

　　生气没用，最后还是饿了自己。

　　程牛牛明白了道理，还是嘟囔，“是山羊哥哥不对，应该让山羊弟弟先过桥！弟弟年纪小，哥哥年纪大，年纪大的该让着年纪小的。”

　　程诺笑了，捏捏小孩的脸，“牛牛记得小爹讲过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程牛牛点点头，“孔融是弟弟，总是吃最小的梨，他说年纪小的食量轻，就该吃最小的。小爹，我懂了。”

　　“还有，以后千万别在小安叔叔面前装肚子疼，他会担心的。”程诺想许思安请的大夫就快来了，他还得费心应付，千万别穿帮。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大夫来请号脉，没号出什么病来，程牛牛也说不疼了。最后老大夫开了两副温补肠胃的药，算作交差。

　　“装的？”许思安笑问。

　　程诺没脸见跟来的许思安，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刚刚……不是筷子掉到地下这么简单吧？”许思安一路上也了解程牛牛的性格，坚强懂事，明白道理的小孩，不会无故闹别扭的。

　　程诺沉默不语。

　　“清轩欺负牛牛了？”

　　“小安，小孩子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自己解决吧，”程诺不想让小安夹在中间为难，清轩是许家大哥的孩子，许家大哥大嫂过世，小安定是把他当亲生孩儿养大的。

　　像许府这等势力家的公子，自小眼睛长在头顶，像许清轩这般，已经算是有教养的。

　　他是许清轩的师父，他有责任好好教他，他不愿许思安掺和进来，让许清轩为了程牛牛的事，与许思安关系不好，他不能让孩子自小就埋下自家小叔总帮着外人的印象。

　　许思安道，“也罢，让他们自己解决。你是他们的夫子，你说了算。”

　　他离着程诺很近，程诺不由的脸红。

　　“以后在家里吃饭，别光顾我，饿着自己，”许思安让人把温好的饭菜端进来，“想吃什么，直接吩咐厨房，小诺，在你找到你的家人之前，把南州许府当成自己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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