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夺爱

　　贺老太医一给林静言诊完脉，就被江连生给请到了永安宫。

　　“回陛下，贵妃娘娘想是受了些刺激，这才心神激荡，暂时昏不知人，也没什么别的大病，只要宁心静气，调养几日，也就无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贵妃还有别的什么不好吗？”杨琰问道。

　　老太医想到他诊出来的另一种脉像所示之疾，想要说出来吧，又觉得难以启齿，况且未曾触诊，他也不敢确定当真就是那种妇人常见之疾，况且就算当真是那种疾患，也不怎么打紧，每十个妇人中有九个都会患上此疾，还没得的那个也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这样一想，他便答道：“那倒没有，只是娘娘素日忧思太过，肝气不舒，若是长此以往，怕是年寿难永，要想身子康健，这最要紧的便是情志调畅，无忧无虑，无恐无惧，喜乐开怀，万不可再伤心动气。”

　　反正那妇人之疾的病因也皆是同肝气不舒有关，一旦心情好了，也就没什么关碍了。

　　杨琰听了，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重赏了老太医，命江连生送他出去。

　　看来在他严刑逼问之下，杨瑁那畜生倒也没骗他。当年杨瑁对太子杨珏做的那些歹毒之事，林静言并不知情。但她却是杨瑁奸计得逞的最大帮凶。

　　若不是她按着杨瑁的吩咐，脚踏两只船，故意对自己虚情假意，让自己误以为她亦衷情于他，他又怎会在得知她被柔然王子掳走之后，派出东宫亲卫一路追到骊山，从而授人以柄。

　　明明他和她相识在前，她当时对他也不是全无情意，结果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当杨瑁出现在她身边，她的一颗心就全跑到了他身上。

　　这倒也罢了，反正当时他二人也并未定情，她再怎么移情别恋，那也是她的自由。只是她既已移情杨瑁，为何还要吊着自己？为何她就对杨瑁这般的死心塌地？杨瑁让她继续跟自己书信传情，用虚情假意来吊着自己，她就乖乖照办，也不问问为什么？

　　难道真是如杨瑁所言，这女人一旦爱上了某个男子，从此就再没了脑子，任其予取予求。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比杨瑁强上百倍、千倍，可是她却不会爱他爱得没了脑子，甚至压根就没爱上过他。反而是为杨瑁这么一个禽兽，爱得连她自身都全然失去了。

　　他不甘心，这种醋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现已明知她是个什么货色，却仍是想要也让她如爱杨瑁那样也爱上自己一回。

　　想来良心这东西她仍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在听了自己那番话之后，受不了晕倒。而杨瑁也当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不让她知道他犯下的那些罪孽。

　　如今她已知道了杨瑁犯下的那些血淋淋的罪行，若还能再爱着这么一个人渣的话，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只是，若他再把杨瑁害了她林家的那些证据摆在她面前，她又当如何？

　　他打开书案下藏的一个暗屉，取出一个长而扁的小匣子来，看着那几页他好容易才搜寻到的证据，耳边忽又响起方才贺老太医说的那些话，“若想娘娘身子康健……万不可再伤心动气。”

　　他长叹一声，到底还是“啪”的一声合上匣子，重又锁好，索性将它藏到一处极偏僻的犄角旮旯里，眼不见心不烦。又沉吟半晌，再度提笔，在那本已写好的平反诏书上，修改了几处，又添上数行文字。

　　林静言自那日晕倒之后，很快便醒了过来，贺老太医也说她并无大碍。但自那以后，她整日都是恹恹的，脸上难见半点笑容。

　　杨琰每日都派江连生来给她送一堆新奇好玩的东西，他自己却不露面。

　　没几日，林静言就见到了杨琰为废太子杨珏昭雪平反的正式诏书，他甚至还为此大赦了天下，为杨珏的冤魂祈福。

　　那日午后，江连生便到她的昭阳宫传了杨琰之令，请她换上一身平常打扮，一幅轻纱遮住半边脸孔，用一辆小车，将她带到了宫外，让她和长安城的百姓一道在玄武门看那悬于城门的巨大诏书。

　　她在那诏书里看到了她父亲的名字，和其他在杨珏谋逆案里被冤枉的大臣们一道，被还以清白，将其冤屈昭告天下，追谥其德。

　　她的父亲，她林氏一门，终于沉冤得雪。

　　林静言立在那里，泪流满面。

　　她心中激动之余，又有些惊诧，这道平反诏书和当日杨琰给她看的草稿一样，将一应罪过都推到杨瑁身上，说是太子杨珏谋反乃是被他陷害。可是在提及那些蒙冤的大臣时，却没有把罪名也顺便推到杨瑁头上，说是他故意诬陷忠良，借着由头趁机铲除异己。甚至还特意点明一句，是太子杨珏在狱中偷偷写了封密信，求那些朝臣救他，这才连累了那些忠臣良将。

　　果然，她的瑁郎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到她林家的事情。不然，杨琰断不会放过这个能再黑他一次的机会，杨琰既在诏书里这样说，可见他总算还有些良心，没有一味的颠倒黑白。

　　丝丝凉风微扬起她蒙面的轻纱，周围百姓的议论纷纷传入耳中。

　　“哎呀呀！果然这先太子是被冤枉了的！还有这么多当官儿的也都倒了霉，真是惨哦！”

　　“是啊，当年宫里头传出来他要杀父篡位的信儿，我就不信，这先太子多好的一个人啊！”

　　“谁说不是呐？奴曾有幸在长安街头见先太子纵马而过，那等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生得又那样好看，简直是春日里最动人的一道风景，长安城里最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这样一个谪仙一般的人儿怎么会犯下那等大罪。”

　　听了这女子的花痴言语，她边上立着的男人立刻不高兴了，一脸醋意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脸蛋儿长得好看，就心眼儿一定好啦？这皇家的事儿，谁说得清，谁晓得是不是真冤成这样？”

　　一老妪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先太子本就是太子了，老皇帝又疼他，这皇位早晚是他的，他脑壳坏了才会去造反篡位，肯定是被人给陷害的。瞅瞅那昏君杨瑁在位时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又有一老者道：“都说先太子礼贤下士、温雅如玉，是个谦谦君子，和他两个异母弟弟情义甚笃，想不到竟是被他一向疼爱的亲弟弟给害成这样。还害了这么一众贤臣，那位林太师素有令名，真真是可惜了啊！”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是那个位子了。我家隔壁有个富户，家里不过四百亩良田，几个儿子为了争家产还闹出了人命，弟弟把哥哥给送到牢里去，转眼又被后妈给毒死了。”

　　……

　　林静转身默默走开，江连生也没拦着她，任由她在这朱雀大街上信步而行。

　　她从南门走到北门，再从东门走到西门，好似不知疲倦般，就这样缓缓地、不停地走着，街上行人，坊间百姓的议论一拨拨地传入她耳中。

　　她这半日听下来，这长安城的百姓竟然都在欢喜这一道为先太子杨珏平冤昭雪的诏书，感叹杨琰是个贤能正直的君主，为兄长平反，为贤臣正名。

　　在他们口中，那个被人陷害而冤屈早死的太子杨珏，温文尔雅、风华绝代，有逸群之才、治世之能。而她的瑁郎，却昏庸无能，亲小人而远贤臣，任由奸佞祸乱朝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杨瑁为帝后的所作所为，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确是当得上昏君之称。可是那杨珏当真就有那些百姓说得那么好吗？

　　至少从他写给她的那些信里，她看不出来，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才具平平，因着自己的身份有些盛气凌人的天潢贵胄，和那些倚仗财势便自觉高人一等的富家子弟并无多大差别，不过就是多了个太子的头衔罢了。哪里就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了？

　　难道说但凡是人，便都有两副甚至更多的面孔，在不同的人面前时便摆出其中一副来。

　　杨瑁是端王时，是一副面孔，当了皇帝又是一副面孔。

　　杨珏在世人面前是个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东宫太子，可和化名林岩的她通信时，却又是另一种姿态。

　　难怪白乐天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世间许多人和事的对与错、是与非、曲与直，究竟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她仍缓缓地走着，身旁的行人越来越少，街灯却一盏一盏地亮起，原来已是暮云四合，天色向晚。

　　看着那昏黄的灯火，林静言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不等她回过神来，已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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