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年底的慈善晚会在圣诞夜的前一天举办，打的旗号是慈善捐款，实质是又一场大型社交活动。女人们穿着华美精致的衣服，戴着贵重华丽的珠宝。照我看来，这个慈善捐款晚会根本没必要办，把这些人做这身衣服的钱捐出来就绰绰有余了。
　　城中各界名流都来了，政界、商界、娱乐界，据说还有学术界的名人。这里没有白道，没有□□，有的只是深深浅浅的灰，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干净的。大家只看得见衣着光鲜的外表，谁耐烦去管别人千疮百孔的内心。
　　沈孟白要求我穿一条红色的曳地长裙，为我配了一条钻石项链和一根钻石手链。化妆师为我准备了精致的妆容，一侧脸颊上贴了几颗水钻，亮晶晶的像是人鱼之泪。我不肯打耳洞，便用碎钻的流苏在一侧耳朵上缠绕垂下。
　　我走下楼，沈孟白伸手来接我，目光一直不肯离开我。他看着我，却又像是陷入了回忆：“那天你就穿着一条红裙子，美得那样单纯，又是那样危险，像开在悬崖上的花。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无法将你从脑海中赶走。”
　　我们结婚以后，沈孟白十分乐于展示我的美貌，甚至会在我陪他应酬的时候要求我精心打扮。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美貌是他的战利品，他很享受地收获着别人的艳羡。我挽着沈孟白的臂弯，陪着他和别人寒暄问好，面带微笑。以前出任务的需要，我会说简单的西班牙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日语，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寒暄的时候说几句对方的母语，顿时让人倍感亲切。

　　沈孟白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背着人的时候悄悄在我耳边说：“今晚回去好好奖励你。”
　　我撇撇嘴撒娇：“又没有真金白银的。”
　　沈孟白笑：“小坏蛋！真金白银很快就有了。”
　　我朝他皱皱鼻子做个鬼脸，转开目光寻找端盘子的侍者，刚才话说多了有点渴。一个侍者托着托盘走到我身边，盘子上放着两杯水。我拿了一杯，听见那侍者说：“女士请享用。”我微微点头致谢，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侍者正朝着我微笑。
　　我身子一震，抬眼看着那个侍者，瞬时身体如坠入冰窖。他是七，我的噩梦，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老板以外最害怕的人。他装扮过，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我没有畏缩，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地看向他。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欠了欠身托着盘子离去。
　　我不想再看他，赶紧收回目光强自镇定，身体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两下。我知道他们这些人从来不轻易出动，他既然在这里一定是有目标了。我只希望他的时间紧，完成任务后赶紧离开，不要来纠缠我。
　　沈孟白感觉到我身体的变化，转身去张望。人影绰绰，他哪里看得出端倪。他皱着眉头担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故作镇定：“没怎么呀。”那杯水我是不敢喝的，顺手放到路过的一个侍者的托盘上。
　　沈孟白领着我在一旁坐下：“叶儿，告诉我，你看见了谁。”
　　我不可能告诉他实话，也不能随便指一个人，不能编造谎言来解释我那瞬间的恐惧，我瞒不过他。七是我的，得由我来解决。想到这里我稍稍镇定，迎着沈孟白的目光：“有的事情需要我自己去面对，不是吗？”
　　沈孟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却也不再逼问。我知道他是担心刺激到我，在这个问题上他对我总是有些小心翼翼。我们坐了会儿，他貌似随意地建议：“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摇头：“别担心我，我没那么脆弱。”我搭着他的手臂微笑：“我们继续吧。”我不想让七知道我害怕他，让他以为我是为了躲避他才离开的。我根本不怕他，我只是讨厌他，不愿意看见他。

　　我告诉自己我不害怕，可是心底深处还是害怕的。七和别人不一样，他会毁去任何我在意的东西。他的存在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让我恨他。如果不是二十七够强悍，他恐怕也活不到死在我手上的那一天。如果说我以前害怕七是因为厌恶他，现在则是彻底的害怕。我怕他毁了我珍爱的一切，毁了我的希望。
　　圣诞节假期，我们去了东南亚一个美丽的海岛。这里的阳光明媚而热烈，仿佛能够驱走一切阴暗。我和沈孟白光着脚丫子赶海潮捡贝壳，把沙子打湿了做堡垒，兴致来了便把船开到珊瑚礁附近背着氧气瓶潜下去。海底微薄的光线下，色彩斑斓的小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一群一群，有时候碰触到我的身体，痒得我咯咯直笑。玩累了我便躺在棕榈树下睡觉，脸上盖着一片大大的叶子，可以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新年过后我们才从小岛上回来，我想过了这么长时间七应该早就结束任务回去了。我还是高兴得太早。
　　开学的前一天我回到学校，七趁着我洗澡的时候偷偷溜进我的宿舍。他没有杀气，我直到从浴室出来才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很了解我，知道这时候我身上没有刀子。我挥动手中的毛巾朝他攻去。不可否认，这次进攻我失了先机。七从我迈出浴室的瞬间就已经开动了。我们缠斗了很久，他利用我身上裹的浴巾缠住我的胳膊，将我压在床上。
　　七把我的胳膊反拧，双手拷起。他把我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这下没有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刀子了。”
　　我默默地任他摆布，暗中积聚起力量朝他膝盖踢去。他本能地向后退去，却没有完全避开。他疼得倒吸一口气，又迅速扑了上来，在我拿到刀子之前将我扑倒，将我双腿的脚踝也拷在一起，想了想又把两腿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他满意地看了看，拍拍我的脸笑道：“你的优势在于速度，近身肉搏你还是打不过我。”
　　他错了，近身肉搏我未必打不过他。安逸的生活消磨了我的斗志，消退了我的杀意。我有了心，不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七压在我身上，抚摸着我的脸颊啧啧叹道：“六年不见了，六年......四九，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六年后竟然又看到了你......”别人都叫我四十九，他非要与别人不同，叫我四九。
　　他轻笑一声：“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还没离开？......我是特意在等你。你以为躲开我就没事了？放心，我会等着你......这么多年没见，不和你说上几句话怎么行。”
　　我闭上眼休息，思索着对策。
　　“你怎么不说话？......呵，我知道，你从来不和我说话......你以为这样就是在表达你的忽视和轻蔑？不过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我......”他的手掌用力按在我心口：“我知道，你这里一直有我，想赶也赶不走。你看，你那天见到我之后，就天天在想着我。我那天看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故意走到你面前，我要让你看见我，我要让你想着我。”
　　他的脸贴在我脸颊上，像是情人间的喃喃低语：“四九，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呵，对了，你现在不叫四九，你叫宋叶儿，或者叫......魅影，我猜得对不对？我早该想到你是魅影，你怎么会死呢？你这样的人，谁能杀死你？除非是你自己想死。二十七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死了......怎么，我没说错吧。你一个人回来，我看你那个样子就知道二十七死在了你手里，确切地说他是死在自己手里。如果他不想杀你，他也未必会死。你看，我比谁看得都清楚，我比谁都了解你，宋叶儿......唔，这个名字不好听，魅影，魅影才是你。对了，我现在也不叫七了，我有了个新名字，叫毒牙。还有十八，你还记得他吗？他现在的名字是变色龙......”
　　十八？我当然记得他，我的化装功夫就是跟他学的，变色龙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你别看十八那个蠢样，可我们这些人里面就属他杀人最多，不过他可不是身价最高的杀手，”七十分不屑：“他也就是小打小闹，做不了大案子。你知道谁排名最高？......”他看着我，也不指望我回答，过了会儿自顾自地笑起来：“是魅影！四九你看，你排名最高呢。他们都叫你鬼魅。你动作太快太诡异了，你一个人能做的案子，我们要几个人才能接下来。可惜你这几年又不做了，为什么不做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找到了靠山。
　　“呵......你是宋家的二小姐，你居然还有了个丈夫！哈哈，四九嫁人了......我跟你说，我下次来，第一个要杀掉的人就是你那个丈夫。”他耳朵贴在我心口上，呵呵笑着：“哈哈，你的心跳加速了，你在乎他......那我一定会在你面前杀掉他的，到时候我再来听你的心跳......真是美妙。”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重，呼哧呼哧像一只野兽。他忽然一口咬在我的心口，很用力。我以为他要撕下我的肉，不过他没有。他只是咬着，不松口，喉中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喘息。他在我身上又啃又咬，越来越兴奋，像一只狂兽。

　　我知道他一向是个疯子，没有挣扎也没有理会他。我试图解开手的束缚，床单下就有一把刀。只要手能挣脱，便能一击而中。他用的是专门的锁拷，又扣得紧，一旦合拢便很难打开。我试了很久都没有成功。
　　他忽然停下了，眼睛赤红地看着我。许久，他渐渐恢复了神智，抚摸着我的身体懊恼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这样你会更讨厌我的，我原本只是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都怪你！......你跟我说一句话，说你不讨厌我，你说了我就放过你......我会放过你，我发誓，用我的生命。”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我的回应，大声吼道：“快点说！......你不说......”他恶狠狠地吻上我的唇，舌头粗鲁地伸到我嘴里搅动。
　　我放他的舌头进来就是为了这个机会。我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他放松了警惕，牙齿用力咬下。他吃疼地闷吼一声，手掌用力捏紧我的下颚把他的舌头解放出来，疼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我瞅准机会，脑袋一摆撞向他的太阳穴。他冷不防被我这么一撞，晕倒在床上。
　　我蠕动着身体靠向我藏下的小刀，费了好大劲才把刀子拿在手里。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他醒了，从床上跳起来，夺去我的刀，恨恨地瞪着我口齿不清地说：“你总是要留一手，嗬......”
　　他呼哧呼哧地瞪了我半天，咽下嘴里的血恶狠狠道：“你尝了我的血，现在我要尝尝你的血！”他扑上来把我压倒，咬破我的嘴唇，用力吸吮着我的伤口。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放过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懊恼的吼声：“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的！......好了，我不欺负你了，我们好好说话。”

　　七这次居然没再发疯，拖了把椅子过来在我床边坐下，絮絮道：“看样子，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嘛......我过得也挺好，比以前好。有自己的钱花，还有假期。每次完成任务，老板会给我们放几天假。你知道我都干些什么？我跑到热带的海边去晒太阳。在太阳底下睡觉真舒服啊，我可以睡一整天，一天一天地睡下去......你说我睡这么多觉干嘛？死了不一样可以睡，我们这种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他看着我呵呵笑了两声：“刚才我就差点死在你手上。”他沉默了半晌继续道：“你走的时候我们这批还剩十九个人，这几年又死了四个。三个是出任务的时候死了，有一个是自己跑掉的。五，你还记不记得他？五死得最蹊跷，我知道一定是老板干的......”
　　“老板怎样做到的？”
　　七没说话，惊讶地瞪着我，好半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嚷：“你和我说话了！有多少年？十年？十二年？十四年？......你终于和我说话了！......我就说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不会欺负你。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就发过誓，我不该欺负你，我发了誓，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不会欺负你......你看，你看......”
　　他挽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胳膊上满是刀疤，一道一道，像是自己刻出来的。七继续道：“我给自己发过誓的，再也不欺负你。每次想到你死了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刻一刀子，发一次誓，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你看......你数数看......”他把胳膊伸到我面前。
　　“好了好了，我看见了。”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今天都是你不好，我说了只是说说话的，你想要杀掉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打断他：“五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他逃了出去，躲了起来，我们开始以为他死了。直到有一天老板告诉我们五死了，给我们看消息。他说没人能活着出去，让我们记住这一点。我也不知道五是怎么死的，消息上说身上没有伤，警察给他验了尸，说他是吓死的。那帮蠢警察！”
　　“没有伤？”
　　“没有。”
　　“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了，不对，应该是三年前，在北边的R城。”
　　“哪一天？”
　　他嘲讽地笑着：“我们这样的人谁去记日子！......好像是春天，我记得还没开始热。”
　　我没再继续问。他靠在我床边说了会儿话：“我走了，下次放假再来和你说话。”他拿了把刀子放在我手上：“你自己割开吧，我可不想等着你来杀我。”
　　我割开手上的扣子，解开身上捆的绳子，把床上的东西全部卷成一团扔了，另换了新的，拖着软绵绵的身体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虽然每次见到七都没好事，至少这次他给我带了条消息。只要知道五是怎么死的，就可以查到老板是怎么控制我们的。
　　只剩十五个了吗？我们按照数字命名，我是四十九，是那一批最后一个去那里的，也是当时最小的一个。后来再有新来的孩子，便顶替前面死掉的号码。活着的孩子再也没超过四十九个，所以我一直是最后一个号。我记不清还剩谁了。大部分的人我都记不清了，因为他们在我眼中只是数字，除了二十七。
　　二十七是那十年来和我最亲密的人。他保护过我，照顾过我，甚至我第一次月经都是他带我去买的卫生用品。我却亲手杀了他。这么多年，我仿佛再世为人，谁知道竟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七说他下次还要来，下次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杀了，不然我身边的人都会被他一个个地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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