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流年

作者:闪闪带灯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春阳


      微蓝走了良久,静子忽然问:“几点了?”明诚下意志看手表。不等他答话,静子又问:“你爱她吗?”明诚有些厌烦,他转脸看她,静子的目光深如寒潭,不怒不喜,问:“你爱她吗?”

      春阳如水,浸得她眼波化了,轻荡人心。明诚看着她,仿佛见了浑沌,从山海经里探出头来,伸了糙软的舌,舔了他的心。那舌上的倒刺,有德者抵御之,失德者依附之。

      他是失德者,由着那倒刺剐了心。他恨自己糊涂,上海大不过地球,也不至于如此碰巧。汪曼春和孤狼接了头,不仅说了那房契,还有他们今天的去向。藤田静子,她根本不是来看明台,她是来放消息的。

      口口声声,宣之于爱,扰得他定不下神。她要的根本不是他,她要的是微蓝。

      风未动,幡未动,动的是心。敌人已亮剑,微蓝尚知不懂,纠结于感情的,究竟是谁。静子看着他灰白的脸,催道:“你爱她吗?”明诚攥了拳头的手,松了,“我爱她。”他说,“你不要伤害她。”

      静子优雅的笑:“你说过的话,我不敢忘。”她是静极了的火苗,直舔人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看着他:“你忘了吗?”

      她从来都坚信,明诚是共产党,她只是想,明诚爱着的人,会不会也是共产党。

      微蓝要拖延时间,她一个人,救不得高云。她滚进车里,摸了特务尸体上的枪,偏了手就放。后面两部车上冲来的特务,当先叫她打死一个,余了的四散隐蔽,枪声忽又大作。

      微蓝埋在车里,她子弹有限,刀片总不如枪方便,要留一颗给自己。

      76号大门开了,驶出一排黑色伏特加,当街排开,作掩护。特务黑水一样流了满地,最后出来的人,跛了腿,皱着眉,是梁仲春。微蓝探头看见,心里松了一松。

      “停火,抓活的!”梁仲春大叫,挥着手。街道静下来,不听命令的只有雪松,刷拉拉牵风嬉戏。梁仲春上前两步,叫道:“出来吧,别躲了,你逃不掉。”微蓝当他催眠曲。

      复兴西路离这里再远,也该到了,她有些着急。囚车高,她仰在车里,仍能瞧见。司机早缩了头,微蓝电闪一念,真的是高云吗。她的念头未及深入,车外砰乓哐啷,铺天盖地的响。紧接了噼哩叭啦,是雷公拂了怒袖,没头没尾击下的雷。

      微蓝耳朵震得嗡嗡响,浓烟四起,呛得她直咳。她勉强擦了泪眼,大街上浓烟滚滚,遍地竹筒,也不知多少百响鞭,扭动欢腾,红纸直炸得乱飞。两侧特务抱头乱躲,分不清是枪是炮。刚有回了神的,抱枪要冲,梁仲春一把扯了,吼道:“找死啊,看清楚再打!”

      青衣乱舞,六爷不止带了二十个。三角巾挡了面孔,蹿跃入风,浓烟里举枪,火舌吞吐,逼得黑水缩在车后。六爷黑衣影子,腾如灵猿,微蓝打小跟着他掐架斗码头,哪能不识。她久违的顽劣燃了激情,从那车上就地一滚,匍匐举枪,只打缩在囚车后的特务。

      囚车四周尸体横阵,微蓝直摸了过去,一枪轰了锁,拉了车门便矮身子,六爷赶了来,横枪点射,杀了押车特务。里面反绑一人,套了黑面罩。微蓝扯了下来,高云的淤肿难辩,卷发被血糊的瞧不出卷,他还活着,只是晕迷了。

      微蓝放了心。六爷扛了他,道:“你快走,明诚按下了路子,你不必管。”微蓝不放心,又道:“苏州观前街妙仁堂,不能回家,直接去。”六爷推她:“快走!”微蓝攀雪松越墙,墙后是户人家,三五青衣人持枪站了,地上几具尸体。微蓝低头而过,他们并不侧目,仿佛不识得。住在76号对面,不可能清白。

      微蓝脱身出来,春阳融融,白裙子揉得不成样儿。她脸上一片黑烟夹了红云,分不清颜色。微蓝使手背擦脸,一身的硝烟味。她低头疾走,不敢跑,怕引着注意。远方有车声呼啸,宪兵队闻声而动,许是赶来增援。她转过街头,跳上电车,过两个街口,又跃下来,直奔公园。

      司机躲在树荫下,怕着微蓝瞧不着,探窗伸了脖子,四下乱看。微蓝摸着门,闪上车,先喘口气,问:“茶呢?”司机指了保温壶,微蓝放了心。她接过铜钥匙挂在脖子上,司机寻了件黑旗袍,肩上挖空镂花,仲夏的款。微蓝有些犹豫,不为怕冷,怕肩上的伤。

      没时间了,她咬了唇想,去的太久,明诚在藤田静子那里藏不住。

      “你转过头,闭上眼睛。”她说这话,有些含羞,脸上起了红雾。司机笑道:“金小姐,不用这样着急。诚哥不在公园了,我刚刚从你说的地方出来,见着他的车。”

      微蓝心下一动,问:“他一个人吗?”司机摇头:“只看见他的车。”

      微蓝听见自己说:“那你送我过去罢。”

      微蓝在二楼犹豫,上了三楼。她愿意相信他,或者为了害怕。

      她走向东头。她不该来,或许有陷阱等她。她摸了摸领子里的刀片,心跳得出了腔,脚下发软,她爬上悬崖,纵身断崖,都不曾这样。到了门跟前,她想,敌后周旋,也许真正和战场不同,使不上明枪,都是暗箭。她说服自己离开。

      手不听话,开了门。明诚的西装,搁在沙发扶手上。那晚上,他坐在那里,递了钥匙给她。门再开一线,她看见藤田静子,她真美,倚着窗。门开得全了,她挂在明诚身上,明诚紧搂着她,低了头,在吻她。微蓝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们听见响动,同时回过脸,静子缠着他的手臂松了松,明诚的衬衫,解了扣子,露出些胸膛,昨晚上,她伏在上面,脸上羞出的红,是白壁里的血沁,生得自然。

      微蓝轻轻带上门走了,她没细看明诚,不知道他的脸,苍白的没了血色。

      藤田静子微微一笑:“我没算出这个。”她转过眼波:“她该谢你,你救了那个共产党,救了她。”明诚不说话,他分明在这,却不知在哪。藤田静子的手臂缠上来,明诚向后躲了,低声道:“不了。”

      “你真的爱她?”藤田静子明知故问。明诚越了玻璃窗,微蓝的车远,他看不见,夹竹桃太密了。藤田静子摸着他的心,说:“这么多年,你真的没变。”明诚笑一笑:“我总要,留半颗心给她。”藤田静子凑上来,呼吸可闻,那香气层次丰富,头香郁,而尾香巧:“我有半颗心,你有半颗心,拼了,也是一颗心。”

      明诚只觉恶心,不想回答。他真的没变,叫她看的穿了。他坚定过,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可他终究动摇了,因着找不出她真正的想要。她一直没动手,除了一步接一步,告诉他,她有多爱他。明诚居然信了,救高云,这么危险的事,他不当她是敌人,他当她是女人,纠缠不休的女人。

      静子终于拔了紧粘他的身子。她倚在窗上,优雅迷人:“中国有句话,在商言商。只换她一条命,这买卖,我亏了。”明诚问:“你还想怎样。”藤田静子笑道:“我收到情报,共产党有个高级干部,在上海,叫魏青。”她柔情依依:“想来想去,还是得依靠你。”她摸着他的衬衫,颜色真好,质地上乘,淡淡说:“上海站很重要,比了华中局,还是算小。用魏青,换一个上海站,这个交易,咱们都不亏。“

      她笑道:“背井离乡来了中国,总要值得。你很好,我很喜欢,但你比不上樱花勋章。”她歪了头打量他,他是她手里的铁核桃,只要她愿意,就撞他叮光响。

      破了华中局,有他在,还怕挑不了上海站吗。她仔细观察明诚,他只是睫羽微动。这男人真漂亮,她真的喜欢,那睫毛像扇子,扑闪着撩了她的心。她不是中国人,不知道那民间的话,睫毛密的人,脾气烈。

      “明天上午,来特高课找我,我们好好谈谈。”来日方长,她不必着急。这句话,便没了柔情,是公事公办的爽利。她走了,袅娜而满意,她独自出了公寓,汇入春阳下的上海,仿佛这是她的祖国。

      明诚贴了冰冷的玻璃看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要过多久,才真正明白。

      他拿了衣裳下楼,不想碰藤田碰过的衬衫,由它敞着。路过二楼,他停了步子,心里隐隐一丝希望,求了微蓝,或许等着他。他转过步子去了,她会哭吧,会说那些敞亮的道理吗,还是回复了客气疏远,浮了四海皆准的笑。

      微蓝摇了头告诉他:“我不懂。”她是不肯接受苟且的人。他说不出为了救她的话,这是他的错,错在他的心。

      明诚开了锁,小心翼翼推开门。春阳透了窗,洒在红亮的地板上,他抖着呼吸,希翼她仍在沙发上,酣然而卧,累得睡去了,为着这里安全。然而沙发无人,静悄悄的,没有人。

      沙发前的茶几上,搁了一把钥匙,她曾经捻在指尖,让它泛了星光。

      双生向日葵,他隐约看见了另一朵。

      明家仍然热闹,明诚走进去,像局外人。明镜坐那沙发上,看着他笑:“阿诚回来了?金小姐刚刚说,苏州的亲戚生了病,要她去照应一段时间,她等你等不得,先走了。”明诚笑道:“她总是这样,急急忙忙。”明镜道:“我就瞧她好,讲感情。”

      明诚应了,明台在杀柚子,雪亮的水果刀,一转,削了一片,一转,又是一片,露了里面奶黄的果肉,漫着交错的白色经络。程锦云坐了看着,脸上浮着洁白的笑,穿着和微蓝一样的短裙。“你以前很喜欢我穿短裙。”藤田静子说。她并不知道,明诚喜欢的,不想叫别人瞧见。

      他转身上楼进屋,第一件事,剥了衬衫,团了扔进字纸篓。他站在床前穿衣裳,春阳踱进来,照着枕边一闪,他摸了,是枚扣子,微蓝的扣子,他昨晚拽得急。透明的一颗,四个眼儿,像一滴泪,沾在他指尖。

      她就这么走了。应该是这时候,明诚起了杀机。

      他之前宁可赴死,不用利用感情。他错了,敌人,不同他谈论高洁。

      进了明楼书房,明诚是素常的明诚。他详细汇报了营救高云的失败,包括微蓝撞见的那一幕。明楼听了无言,问:“人救出来了?”明诚点头,他的人在城外接应了。明诚说:“我请求处分。”明楼看了他:“无论是不是圈套,不该叫金灵冒险,这是纪律。”

      明楼看他失了颜色的唇,有些心痛。自从刺杀南田,明诚走马灯一样的转,铁打的人也会崩了。明楼不忍心再责怪他,只说:“并不完全是坏事。”明诚懂得,轻轻点头。

      明楼于是说:“事已至此,接下来两个任务。”明诚听着,明楼接了说:“死间计划要启动了,我们赶在这之间,暴露明台,送他去根据地。”明诚道:“关键要能救出来。”明楼轻笑:“她不是要魏青吗,找一个给她。”明诚犹豫了看明楼,明楼叹一声:“你高兴些吧,你总比我好,你还有个金灵。”

      明楼踌躇了说:“第二件事,我没把握。”明诚道:“我一定要解决她!”他说来平静,无爱无恨。明楼问:“你怎么想?”明诚道:“我要去南京。”明楼道:“那是华中局的事,我们未必能插上手。”明诚不说话,他心里知道,只有拿到那些数据,他才能再见微蓝。

      明楼问:“房契,透给孤狼了?”明诚点头。明楼便说:“明日找个小报,把明台退学的事,闹得大些。”明诚道:“大姐怎么办?”明楼道:“就要她生气,气到头了,我再劝她,把面粉厂交了明台,做生意。”明诚笑了笑,点头答应。

      整个下午,他想去复兴西路,不敢动。他从此身后有尾巴。明楼答应他,让黎叔支人去。他答应过老爷子,她一定会回去,他食言了。

      他至少要保他平安,否则他死了,也没面目见微蓝。

      到了傍晚,明诚抱一丝希望,去了民进中学。天没黑全,脆皮屋子没有灯。他敲了门,宁可她在躲着哭。敲了很久,不肯放弃。隔壁出来人,穿蓝布旗袍的小姐,戴着黑框眼镜,打量明诚:“你是金小姐什么人?”明诚道:“我是她亲戚。”她点头道:“啊,她辞了这工作,书信还在我这,要我明日替她递到教务处。”明诚笑道:“哦,我不知道,那么谢谢了。”

      他正要走,那小姐又唤道:“你等一等,她走的急,有些东西丢下了,只说再来取。要不你带走吧,我这并不好搁。”明诚答应了,等她从屋里出来,提着一幅画,一包书,并些杂物。明诚接过东西,谢了她,转身走了。

      天全都黑了,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唤他,清亮婉转:“明诚,你等一等。”他赶紧回头,夜色融融,那排房子间错亮了灯,并没有人。

      藤田静子问,她哪里比我强?她总是心疼他,见了他不高兴,放下工作,放下不情愿,在那夜色里,追了出来,踩着煤渣跑道,咯吱响。

      回了明家,进了屋里,亮了灯。明诚去看那幅画,草原,远山,山头却是白的。女孩子虚遥的梦想,她也有。她在他面前,是寻常的女孩子,爱得简洁,恨得干净。明诚的手指抚那画,一分一寸,舍不得。

      右侧的草原,仿佛高些。他对了灯细细看了,站起身来,从抽屉里寻出裁纸的竹简。他剥了那油彩,手下细微,像处理情报。绿色的草原落了,慢慢显出一个人,穿着破烂的灰布军装,两条辫子折了,弯在耳后。她的脸虚了,侧顾草原,帽子却正,一只赤红的五角星,端正明艳。

      那不是草原,不是远山。是长征路上的草地和雪山。

      明诚剥下最后一点伪装色,角落里题了两个字,娟秀柔韧,“信仰”。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784461/2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