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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许先生借医推物理廉夫子扶病论教禅(下)
廉夫子连连摇首道:“记得不清,记得不全!却如何比出齐书来!读史须读信史。若正史中,大兴姑妄之言,又刻画凿凿,贻害世间,曾小说笔记之不若也。老子出关化胡,岂可信得?你想郝中丞的《续后汉书》中,敢有这等妄诞怪语否?你须用心辨学。《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方是直言佛道纪载不同处。我再告诉你,当日都是什么话说。
你方才记诵《辨伪录》一段是真有的,却非全貌。是僧人先问:“何谓佛子?”道士说:“佛子是上等好人。”僧人说:“自古以来多少好人,如何不成佛子?汝等不知佛子深义耳!”又有道士说:“有何不可解?佛便是觉义。”僧人问:“觉个什么?”道说:“觉察、觉悟。”僧问:“何者能觉,何者所觉?”道士说:“觉天、觉地、觉阴、觉阳、觉仁、觉义、觉知、觉信,无所不觉,是佛义也。”
福裕闻言,哑然笑说:‘佛是大圣之人,穷性命之道,岂止觉天地、阴阳、仁义而已耶?所谓觉者,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三觉圆明,故号佛陀。况汝所谓仁义礼智信乃五常纲典,是孔子所云。若孔子者,如何不成佛子耶?”陛下遂问:“仁义的话呵,是孔子说底,是老子说底?”姚公茂奏道:‘是孔子之教。’陛下说:‘既是孔子说底呵,如何将来说佛?’福裕遂道:‘道士每惯作窃,盗取佛经,妄充道书。儒士每看守不定,被面窃了。’道士每方不言语。”
说话间一仆送上两盏茶来,飞琼见透碧的青瓷盘,雪白的盏子,湛青的茶汤,器皿虽粗,一色清清白白。忙起身接了,先奉一盏与夫子吃过,又说:“劳动执事。药今日便不用,先将宁神助睡的汤剂服下。明日起饭后三刻煎新药来,早晚两进。”那仆从答应下去了。飞琼道:“夫子躺下将息一晌罢。”夫子不肯,飞琼赔笑道:“夫子说了好一会了,恐伤精神。总这么着,我岂不是成来与夫子添病的了?”
廉夫子道:“你不必担心我!你去了我也只是读书。我再说与你,下来便是八思巴问史书的话。道士们所答也不独《史记》,更举《三国志》以下史书。陛下问都是何书,道士答:‘此是汉地历代有名皇帝编纂的史书,过去之事,以此为证。’陛下问:‘过去是只汉地有皇帝呵,还是处处皆有?’道士答:‘处处皆有。’陛下问:‘别处的史书与汉地史书呵,是底一般?’道士答:‘是一般者。’
八思巴道:“我为汝说天竺史书。佛祖出世时,频婆娑罗王颂曰:‘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既云‘天上天下无如佛’,那来‘老君化胡成佛’?天竺史书更说,天下有发之人,皆礼拜小小沙弥。更不见老子度人。此话道士每知否?”道士答曰:“不曾闻得。”陛下怒道:‘天竺的史书你每偏不理会的,只理会的汉人史书。莫不唯有汉人的史书是真,西域的史书就假不成?’”话忽顿住,问飞琼:“若你是刘太师,此时该如何?”飞琼不语。
夫子叹道:“当日是驳一图,烧一图;驳一书,烧一书。道士此时引出的中国正史,一例都批倒了。刘太师即敲棰呵道士败,公茂因奏:‘道士每言语矛盾,难以讲论大方。乞焚毁八十一化图,令道士负者削发。’陛下准之,辩论遂止。我辈更嘱作《判伪录》者,略去辩论史书一节,以是世人不知。”
飞琼低头道:“是学生见事不明。”夫子道:“我听说刘太师死时,你走到寝门前哭了一声就去了,是故叫你知详这段原委,不是责你无礼。”
飞琼点头道:“学生还听说,尚有一道士不甘此败,竟自称寿八百岁,妄图征信陛下。八思巴诘之以宋上皇易佛为道事,其人只推不知,当场拆了谎。我国人风俗,最恨言语不实的人,陛下径将他‘投畀豺虎’了。”
夫子道:“那是无知愚夫自取其死,何足道哉!历代佛道之争多矣,驳《化胡经》更是常事。然而士大夫非国家第一等人,是我朝第一不同处。必要你去,实为此也。”飞琼点头道:“夫子是说,我国人心中仍只把儒士归作宗教一流,又是近乎先生的?学生须打断这葛藤,纵使败落,道士也不该引士君子之语?”
夫子点头道:“你有这个见识,就可以往去主持。圣祖皇帝信丘处机,教天下应有的出家人都交与丘神仙管着,丘氏借此诏大辟玄门。金季屠戮无止,士人往往窜名道籍、托身全真教,仰赖丘氏保全,中原道教至于一半是儒士。如今是不成了!我再问你,福裕在那一门?”飞琼道:“佛门。”夫子吁了一声,飞琼省过来,忙道:“是佛门里的南派禅宗。”
夫子点头道:“见事须见彻!戊午辩论,还是禅宗为主,到底与儒士通情。当日陛下命道士尽献田土与和尚,福裕道:‘若尽要了,恐讥恃力。’只取道士所占僧人原有田土而已,道士书亦不曾烧尽,张志敬等虽入佛籍,仍不断发。这是福裕的仁慈处。如今陛下扬教抑禅,主辩的是帝师乞台萨里、总制院使胆巴等西番。西番如何,这些年你已明白了。”
飞琼点头道:“西番之多欲,学生尽知。这回道教也大变样了,全真式微,道家主辩张宗演,却是正一教天师,全真主教贰之。正一欲夺正统,必不让全真。道士每不齐心,恐怕辨无好辨。学生于今知道了。陛下要权衡各派,学生须保全士君子体面,力免僧人势大、冒占强夺,使良民遭池鱼之灾。”
夫子道:“不错!我再问你,倘西番压倒禅宗,厌胜之术倾轧江南,如何?” 飞琼一惊,复道:“果有此事,如今燕王殿下领中书令,学生当奏请太子计议处分。”夫子点点头,合目道:“南北混一,汉法势在必行。光大士君子之门,汝其慎之慎之!”
飞琼见夫子气力耗多,支持不住,忙拜道:“学生谨记。学生去了。”起身退到门口,夫子喝住道:“在朝中行事,不许作弄小巧!你当日上西山,也是弄险,不比那‘投畀豺虎’的道士高明。休再任性妄为。”飞琼回头笑道:“夫子不知,学生这样的不单豺虎不受,‘有北’‘有昊’也不受,是死不了的。”说得廉夫子微微一笑。飞琼忙退出来,回自己府上。
在家闷想了一晌,换了本族服饰,戴了风帽,罩上鬼眼睛,遮了白纱幕,上马从后门悄悄出来,径往伯颜府上来,将前话与大哥说知。
伯颜叹道:“廉公是宰相中真宰相,男子中真男子。当日陛下命重臣同受帝师灌顶之礼,众人皆受,独廉公不可,奏曰:‘已受孔子戒。’陛下奇问何为孔子戒,廉公道:‘为子也孝,为臣也忠,为友也信,孔子之戒如是而已。’教门事利害,非独廉公一人知,唯他‘毋苟免’罢了。”飞琼道:“也不是。夫子是畏吾儿人,陛下肯听他的。若姚公茂等老汉臣,去说了也无益。”又说:“夫子的意思,是叫我主持辩论。”
伯颜一听廉希宪叫他去,情知他非去不可了。点头叹道:“做兄的实不想你再装丑弄鬼的。教派纷争污浊不堪,陷入此中,白亵渎了你。”
飞琼道:“我可知脏哩!只是廉夫子病得下不了床,尚要操心;我做学生的不敢落后罢了。叵耐这些老道,如今见福裕去年死了,八思巴今年死了,刘秉忠也蹬腿了,就道换世,上赶着想来趁光了。殊不知死一万个,也是此辈当道。帝师之命,在西土与诏敕并行。这些道士再修一世也比不得,情知来打嘴现世哩!”
伯颜道:“未必。圣祖皇帝登极以前,草原只知有博教;圣祖皇帝时,天下只知丘处机;蒙哥大王时和尚起来;当今又西番大炽。天下的事,原是各凭本事挣出来者。陛下的秉性,只看有无神通,若道教中端的有一二高士,此番未必被压倒。”说的飞琼动了心,道:“张宗演、张留孙我不曾见过,不知什么人物。”伯颜笑道:“休理会那辈老的,此辈只出自青年俊杰。有没有,端看道教造化。”
兄妹正说着,张楚疾忙走来报说:“宫中有旨意来。”飞琼自避进内室。伯颜往前厅来迎着宣差,看那宣差满脸上堆下笑来。伯颜椎胸九拜,听宣差宣道: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里:前日北平王、安童出镇到阿力麻里,如今宗王海都无礼,拘了北平王,推举昔里吉僭了宝座。你每久惯带兵,如今呵急叫阿术调精锐七万人回上都来,都交与你伯颜,与朕剿了叛兵,要叫反叛贼人的土地上不留一草者。奉到如此。”
又道:“陛下说,乌鸦只有吃残皮的运命,叫丞相用套马索将昔里古、海都套回来,叫叛军的血流尽,割碎他每的身体,将投降的人当烧饭一样抛弃。”伯颜道:“我这无用的人,已经免职在家,懂得什么?战争的事,汝等知之。”宣差道:“陛下并赐平沙公主海青符,随军祝祷。”伯颜道:“听说不日又有佛道辩论,萨仁图雅是博教掌教,合留大都尽一分心。乞陛下别寻能祝祷的人。”就命张楚送宣差出府。宣差只得出来。
伯颜自在厅前坐了一晌,走到后院来见妹子,道:“我又要出征北方了。”飞琼道:“是海都?”伯颜点头。飞琼急问安童如何。伯颜道:“昔里吉临阵反了,安童与北平王都被囚系到海都处,不知消息。总则北平王尚且无事,海都是个英雄好汉,爱惜安童,更不会伤他。你安童哥哥也知自保,不必多忧。只怕海都强他做官。”飞琼闻言,良久叹道:“宁乃在海都处效力也罢!我只怕安童哥哥心里苦。”又道:“海都是草原上第一个枭雄。朝中现除了你,无人是他敌手。你去是去定了。”伯颜颔首。
飞琼因道:“你带了我去罢。”伯颜不可。飞琼撒娇撒痴,道:“若是金帐汗国反了,他每早都做了达识蛮,不奉博教,我也不求着你去了;唯有海都是还在先祖的草原上,还信长生天呢。我须还有助你处。”伯颜正色道:“不必再说。做兄的已对长生天起誓:再不带你上战场了。”
飞琼知大哥铁了心不会教自己去,也不多说,叹道:“咱每兄妹又聚不得几天了。且看罢!当年向着阿里不哥的,总有一日是都要反的。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伯颜道:“我才拒命,明日定有旨意再来。咱每兄妹今夜吃一回酒罢。”
飞琼点点头道:“正要如此。”想起一事,道:“夫子说,李志常绘成《化图》后,曾刊刻千幅图本遍散朝廷近臣。如今市面上不见初刻的本子,你若还存着,给了我罢。”伯颜笑道:“便有也拿去覆酒缸了,问他怎生。”飞琼笑道:“若覆酒坛,可惜你的好酒了。”亲往地窖中抱了两坛酒,复整治肴馔。
临夜渐生细雨。兄妹二人不来院里,就在内阁对坐,伴当送了晚饭,不过荤素羹二样。飞琼甚少烟火食,只陪兄长略吃些蜜林檎酒。伯颜本是好酒量,只是在军不饮。饮过一斤阿剌吉,话渐多起来,道:“我往北去,你独自在大都,总不放心。”飞琼道:“外面有太子、先生他每顾恤,内有姊妹每伴着,有什么不妥当?终不成我在东平过一世。”
伯颜道:“不是这等说!合替你寻一门好亲了。你小时候,我曾戏对你说要将你嫁与牧羊人,你急得至于哭了。我又问你想嫁与什么人,你说要嫁你安童哥哥那样的少年才俊。安童十八岁便拜相,举朝罕有。做哥哥的眼中,不曾再见着这样有家世、有才貌、有武艺、有胸襟的好人,可以配得我妹妹。”
飞琼满脸通红,啐道:“喝上了酒便专挑我。再胡说,我回去了。”伯颜笑道:“不是胡说!我是看张弘范的长子张珪甚好,难得文武兼长,现十七岁,拜昭勇大将军、管军万户,也难得的少年才俊了。他家是不敢来攀亲的,你若中意,就由哥哥去说。”
飞琼起身道:“我许久不听哥哥的琴了。哥哥拉曲子我听。”伯颜拉住道:“你嫌他每是汉人,根脚小,想嫁国人?”飞琼跺脚道:“我何曾看不起汉人?便是南人,我看上了,我也嫁了。”伯颜笑道:“咱每八邻部是尼鲁温(作者注:出身纯洁的蒙古人),可没有与南人通婚的。”
飞琼道:“休说!他每弘吉剌氏还是迭列列斤(作者注:出身一般的蒙古人)呢,女子世世为皇后,尼鲁温里哪一族得此尊荣?陛下从前还说你不过是个小根脚人。此一时彼一时,等过个十年,汉法大行,我不信这些根脚话还讲得。”伯颜笑道:“皇帝在一日,一日讲得。你休攀扯别的,你看张珪如何?”
飞琼不言语,半日道:“我笑大哥认错了辈分。张弘范是你的部下,却把他儿子做妹婿。”伯颜说:“他与你年纪相当,只要你看的上。据哥哥看,此人朝中后进无人比的及,不亚安童当年。”
飞琼道:“张珪那人我识得,与呆木头一般,是我国子监同学行。为人峭直端方,可惜过刚必折。且他老子到底是个汉儿,汉人根基在宋。他反跟着你去残人社稷,夷人宗庙,是不积阴骘的,迟早要报在后辈身上。”伯颜不语。飞琼笑说:“我取琴来。”
因将马头琴取来,伯颜随手拉起长调。飞琼倚着他听。伯颜忽叹道:“罢了。不论谁来娶,都觉勉强——哪一个配得我妹妹?”飞琼低声道:“哥哥,你实在不必忧虑我的事。我的病是这样,你又南征北战不得罢休。咱每兄妹缘分不知还有多久。纵你败落,我也不惧怕。你何苦定要将我发嫁了安心?”伯颜颔首无言。悠悠曲毕,各自安寝。一夕无话。
次日侵晨,便有内臣董文炳亲捧印绶虎符过府宣谕,起复伯颜为左丞相,佥军十万,三日后出征。又有特旨:有一高和尚自称通秘术,能洒沙石为兵,飞剑取人头,特诏之随军。
伯颜无甚言语,领了旨。董文炳即刻回覆去了。倒是飞琼听见,骂了句:“个样东西也敢说成秘术!秘术门里须不出这些货色,必是藏密之流。西番也罢了,一个汉儿学这些,算是什么?不要睬他!”又说:“你此番领兵,抽调都是攻南边的主力。看来陛下眼里,还是根本之地要紧。”伯颜点头。飞琼蹙眉道:“我则不理会土地的事。仗却不劳你打胜;却好歹救安童哥哥回来。”伯颜一笑,都应承了。
至兵发日,来武定门,点过三军,祭了帅旗。伯颜踏蹬上马,回身扬鞭道:“汝调兵遣将,竟是这般派遣矣!”在点将台前跃马一回,复扬鞭道:“汝调兵遣将,竟是这般派遣矣!”似此连说三遍,方引三军向大道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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