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璃疏拉着苍央，带着浅淡的血腥气和花香，穿过大半个天庭，回到了百草殿。
　　甫一进院门，苍央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璃疏似是早有预料般接住了他，却又像意料之外般踉跄了一步。
　　跟在他们后面的年糕紧赶上前拉住璃疏，歉声道：“小仙失职，未能留下苍央小友，累得神君跑了一趟。”
　　璃疏摇摇头，借年糕的力撑起苍央，掐了个浮空诀，站直身子回头冲年糕道：“此事非你能左右，不必介怀。”
　　璃疏牵着微微浮空的苍央慢慢往后殿走去，年糕跟在后面关切道：“苍央小友可有大碍？”
　　璃疏的声音漫不经心：“被用了点药，无碍，睡一觉就好了。”说着侧首道，“我要闭殿一段时日，你家殿下或许近两日便回来，年总管只怕要提前打点。”
　　年糕神情一肃，拱手道：“多谢神君提点，小仙这便回去一趟。”
　　璃疏微微颔首，也不看年糕，牵着苍央走了。

　　他好像依旧被缚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周围是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白纸”，他们被用来试药、调教、取用器官，或是当猫猫狗狗一般养着，只管养成那些神仙们喜欢的样子。
　　这些“白纸”的故事由站在他面前给他灌药的女官娓娓道来，那声音轻柔又好听，落在他耳中，却是一片饱含恶意的泥沼。
　　“她同陛下之间的事是什么？”
　　“她同殿下是什么关系？”
　　“你不过一个孤魂，真指望她真心待你？”
　　“你也不过她养的一只狗儿罢了......”
　　苍央紧咬下唇，一字不吐。
　　唇角沁出些血来，他仍死死压抑着自己说话的欲望。
　　突地，他听到了一声浅浅的叹息。随即便感到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覆上了自己额头。
　　那些困扰他的、折磨他的、令他烦躁的思绪画面和声音顿时一扫而空，紧接着便是一片黑甜。

　　当他睁开眼睛时，又看到了那片飘满梨花的夜空。
　　他静静躺着，神思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缓缓坐起身，只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口也被处理包扎好了。
　　默然片刻，他抬起头环视小院，看到了坐在小院门槛上的璃疏。
　　璃疏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裙，外面罩了一件雪色薄纱，一头长发随意扎成一束，直垂到腰际，坐姿懒散随意，手搭在膝盖上，腰背却是笔直的。
　　她似乎正在出神，不曾注意到苍央已经醒过来，手中把玩着什么东西，视线落在小院外扶疏的花木上，小半张可以看到的脸上是面无表情的冷淡。
　　苍央起身走过去，璃疏似乎是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手腕一转，手中的东西瞬时消失不见。
　　她转过头来，眼睛里已经盛满温和的笑意：“醒了？不多休息会儿么？”
　　苍央摇摇头，继续往这边走，阵外阳光洒落在他已经逐渐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绷直的唇角看上去竟有几分肃然。
　　璃疏不明所以，看他走过来便一边递出手，一边安抚道：“药效我已经清干净了，殿下那边的事也已料理清楚，待你伤好，我们便去下界。你此番是受我拖累，可有什么想要的？”
　　出乎璃疏的意料，苍央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拉起她，而是顺势蹲下来，将头埋在了她的肩上。
　　她微微一愣，手下意识抚上苍央绷紧的脊背，声音里有些自责：“是我没护好你......”
　　苍央一手环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璃疏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其他与我一般出身的小仙是什么样子？”
　　璃疏抚着他的手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我也只是略有耳闻。”
　　苍央默默“嗯”了一声，就这样不撒手了。
　　半晌，他又道：“娘娘一定很讨厌你。”
　　璃疏笑得胸腔微震：“她又不是第一日讨厌我。”说着抬手揉乱了苍央的头发，说，“起来，我给你带了东西。”
　　苍央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他慢吞吞从璃疏身上爬起来，看到璃疏从怀里牵出了一根发带。
　　这发带经纬细密，触手柔软，天青色上有流云暗纹，好看又飘逸。
　　苍央捏着发带一角，问：“神君特意给我带的么？”
　　璃疏拍拍他，示意他坐在地上，边打散他的头发边道：“与君山灵气丰沛，长年云雾缭绕，很是好看，我便就地取材编了一根给你，就当看看与君山好了，好看么？”
　　苍央松手前又捏了捏发带，微微勾起唇角：“很好看，我很喜欢。”
　　璃疏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小巧的象牙梳出来，给苍央通着头发。
　　璃疏有许多年没有给他梳过头了，一开始还有些生疏，没几下便利索起来。在这样的阳光中，他竟安心到有些昏昏欲睡。
　　可下一瞬，璃疏的话便将苍央从这种境地里拉了出来。
　　“你想知道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璃疏手里握着缎子似的乌发，突地问道。
　　苍央的肩背瞬间绷直了，想起了璃疏去与君山前他们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
　　半晌，他才道：“神君愿意告诉我了吗？”
　　璃疏轻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不愿这成为你的心结。”
　　苍央默然片刻：“神君说吧。”
　　璃疏挑起苍央鬓边一缕头发，熟练地编出小辫：“六百年前，我趁殿下重伤天庭混乱之际逃了出去，不出半日便被天兵找到。我违约在先，扛着反噬回到天庭，原是被丢在天牢，奈何伤了殿下的噬魂霸道，众仙无力阻止魂魄溃散，天帝便想到了我。”
　　“我趁机要求在殿下痊愈后放我去下界，我等得起，殿下可等不起，天帝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我。只不过，有一个条件。”说到这里，璃疏停了一下。
　　她将编好的小辫与苍央的头发拢在一处，用梳子在他额前挑出几缕碎发，又接着道：“我不得再逃出去，同时要接受违约的惩罚。为此他叫来司非，开启了天罚台，在我身上钉下骨钉，挂上链子，链子另一头，就在他手里，只不过平日里看不到罢了。”
　　“那个伤口，就是取出骨钉留下的。”璃疏收紧发带，又随手理顺刚扎出来的高马尾，以这一句话作了结尾。
　　小院中一片寂静，只有阳光依然明亮。
　　半晌，苍央才艰难道：“对不起......我......”
　　璃疏拍拍他的脑门，拉着他躺倒在自己腿上，低头看他。
　　阳光斜斜穿过她的发丝，她就像是在发光。
　　她说：“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说着轻轻笑了笑，“他已经得到教训了。”
　　可苍央看得分明，那双弯起的眼睛里殊无笑意。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又突然意识到璃疏似乎不需要他来揩去眼泪，可是他耳边隆隆作响中却夹杂着不知名的嘶吼与哭喊。
　　他只能起身，转过去抱着璃疏，一遍遍说对不起，全然没有听到璃疏轻拍着他的背一句句说没关系。

　　连殊果然次日便回到了天庭，隔日年糕便将天帝赐下的小童都带走了。
　　挹尘和连兮仍留在与君山。
　　百草殿闭殿十日。
　　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苍央的伤已好全了。
　　连殊来道别之时，璃疏正在指挥着苍央收拾书房里攒了足足几大箱子的手札。
　　经此一事，瑶台去了两名掌事女官，天庭侍卫长也轮换了一批。
　　虽说乍一看不痛不痒，却因为此事乃连殊一手促成而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此前天庭绝大多数仙官都以为王母同连殊本是一体。
　　可再次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连殊并未再进一步，反而以自罚为由，自请驻守极东冥界。
　　听完连殊的讲述，璃疏的茶也煮好了。
　　“比不得殿下，但也尚算入口，便当给殿下践行了。”璃疏推了一碗茶到连殊面前。
　　老君那处消息依然灵通，因此璃疏虽说闭殿，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殊还有一事没有说，之所以能顺顺当当逼得王母断掉臂膀，是因为在璃疏那般大闹瑶台次日，他举着个请罪折子跪在了凌霄宝殿前。
　　折子上对于他与璃疏惨遭污蔑一事可谓是字字泣血，可怜又自责，当然，最为要紧的是，他当着整个大殿仙官的面立下誓言，他与璃疏绝无半点私情。
　　天帝之子，天道为证，他所言属实，至此，这场闹剧方才有了个说法。
　　连殊抬起茶碗，轻嗅再品，笑道：“我觉得甚是熨帖。”
　　说完，他又环视了一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璃疏看着被分门别类收整好的茶具棋具一眼，微微笑道：“也就近两日吧。”说着又顿了顿，看着连殊道，“还未恭喜殿下得了外出的空闲。”
　　连殊手指轻轻抚着茶碗沿，出神道：“你也说过，我自欺欺人罢了。”
　　璃疏定定看了他一眼，又给他添了点茶，叹息般说：“殿下保重。”
　　连殊“唔”了一声，半晌才道：“你也是。”说完便放下茶碗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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