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不苦

　　北庭的冬夜，总是在一片死寂如水中，闻见一声声沙鹰嘶哑的悲鸣，伴随入骨的寒气。

　　前些日子被佩王世子爷打入牢中的高峥岷，此刻正裹着酸臭的棉被，坐于榻上。不过短短数日，他眼窝发青，面颊塌陷，整个人阴郁的不像话。

　　他在心里早已将高显昌屠杀了千遍万遍，可又惶惶不安的想，若他真的给自己安上个谋害齐王的罪名，岂不是要被处以腰斩之刑。

　　每每思及这些，高峥岷在冷如冰窟的牢中都能滴下汗来。

　　但他从未受过牢狱之灾，自然也不知有饭有汤，有榻有被，已经算是阶下囚中的贵客了。而且，多日来竟没有人来此提审他。

　　连受命关押高峥岷的提督大人都猜到，世子爷定是知晓齐王案与高峥岷无关，只不过是借此机会折磨一下高峥岷。至于是何原因，这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提督大人可以向佩王世子眼前的红人，小宦官有喜寻求解惑。他会说，高峥岷没干啥招惹他家世子爷之事，就是纯粹不合世子的眼缘。

　　这宗齐王案已告破，自然该放人出来了，可高显昌下的命令是，“将人安安静静的带来。”

　　听令的是从总督府来的侍卫，高显昌一个眼神他们都能明白是何意。

　　当数个面如罗刹的侍卫，从幽暗的牢里出现，将高峥岷用麻绳捆上，把他的嘴用布条绑紧，高峥岷真以为自己被冤成凶徒，这是要押去行刑了。

　　他吓得两腿发软，瑟瑟打颤，连抵抗的力气都提不起一丝，被侍卫一左一右拖着去了审堂外。

　　冷风肃杀，扑面而来，才让高峥岷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定睛一看，审堂里跪着的全是熟人，还有那泣不成声的，不是高念山又是谁。

　　高峥岷愣了半晌，他就是再傻，眼前这番景象也该看明白了，随之心中大喜，如同死里逃生。

　　高显昌站起身，从高位上走了下来，“提督大人，等她哭完了，务必审问出迦须大师藏于何处。”

　　提督大人也慌忙起身，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接着又战战兢兢的问道，“那这……高念山该如何处置？”

　　高显昌神色如常的望着堂下的兄妹，说道，“遵照我姜国律法，大人写好罪状，和她一并交给大理寺。”

　　说完他一拢长袖至身后，正欲往审堂外走去，却被提督大人再拦，“殿下，臣还有一事。”

　　高显昌瞥了他一眼，“说。”

　　提督大人犹豫道，“高念山刚才所言，齐王爷将前王妃……这一事是否应当记在状书上？”

　　高显昌冷笑，拔高了声音说道，“提督大人，本世子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既身为我姜国臣子，此事又事关我姜国皇室的声誉，大人可要三思啊。”

　　他语气之寒，让提督大人不由得一颤，却见高显昌微微侧过身子，像是有话要说。

　　高显昌压低了声，只能他二人听见，“但这笔在大人手里，想怎么写，本世子可管不了。且齐王爷而今两眼一闭，也没什么人来这趟浑水威胁大人你。”

　　提督大人眼睛睁了睁，邹王妃的娘家来头不算小，父亲是前朝太子太傅，门生也有在当朝之上为官者。若将此事书于状书之上，邹王妃娘家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这高念山八成能免于一死。

　　提督大人拱手，欠身道，“臣替他兄妹二人谢过殿下。”

　　他将要弯下身子，被高显昌扶住，低声道，“别谢，大人明白就好。”

　　世人都说，佩王世子高显昌是个玉面阎罗爷，冷血残暴，杀人不眨眼。

　　但提督大人却是清楚，高显昌奉圣命任两北总督以来，手中没有过冤假错案，也从未草菅人命，只是惩戒的手段有些残忍，不近乎人情罢了。

　　高峥岷见那人大步流星的向自己走来，心中有了底气，脚下自然有力，挣着要脱出侍卫的桎梏。

　　高峥岷头发散乱，两眼充血，极为狼狈的样子，倒是让高显昌心情大好，随即勾唇一笑，“还不快松绑。”

　　侍卫得令解下高峥岷身上的绳子，只是碍于缠的紧，要费些功夫。

　　此时，高显昌竟然好声说道，“本世子知道是冤枉你了，你受委屈了。”

　　这话说的有喜在旁一颤，满脸不信。果然，他家世子爷从高峥岷衣襟间捏出一封信，应该是齐王生前亲笔写下的封爵诰书。

　　高峥岷一怔，欲夺，反被侍卫压住。只听高显昌不慌不忙的说道，“因此，这封诰书，就让本世子亲自帮你呈给皇上。”

　　高峥岷嘴上的布条早已被扯掉，可惜数日来在牢中吼叫，又是寒气入体，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只蹦出了个，“你！”

　　高显昌笑着替他捻去肩上的杂草，“高公子不必谢，这当是本世子向你赔礼道歉了。”

　　估计没等从北庭返皇城，这封诰书就已经化作一团灰烬了。

　　要说这齐王案中最无辜的，大概就是高峥岷了。白白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最后还丢了封爵位的诰书。

　　提督大人派人点了议事厅内的油灯，烧红了炭火炉子，请高显昌过去稍作歇息。

　　高显昌坐在铺着缎面椅垫的雕花大椅上，一手倚在旁，一手托着通体玉润的烟杆，有喜小心翼翼的捏着借火星的细秸秆，将烟草点着。

　　他轻吐烟雾，袅袅如纱，从袖中拿出诰书一封。想到高峥岷的怂样，便扬起一抹笑意，美的动人心魄，此中人，自然是薛不苦。

　　她眨眨眼，说道，“贫道有一个问题，还望世子能替我解答一二吗？”

　　高显昌闻声，向旁坐着的人看去，“说来听听。”

　　“那个叫秋秋的丫鬟，说的可都是真的？”

　　“此话何解？”

　　薛不苦眉头轻蹙，“她说自己相貌生得沉鱼落雁，可我实在看不出她是哪里沉鱼，哪又落雁，但她不像是说谎。”

　　高显昌听后笑了，“你这想法也是有趣。人虽有两眼，可看到的事物皆是不同，因心中所感不同。”

　　见她眉头蹙得更深，高显昌解释的简单了些，“就如你觉得馒头好吃，可哑巴不这么觉得。”

　　馒头被人瞧不起，小道长有些急了，不甘的问，“哑巴不会说话，世子怎么知道他觉得馒头不好吃？”

　　此刻哑巴陷入了沉思。

　　烟嘴离开了唇，高显昌敛了笑意，冷眼看她。

　　薛不苦服软，“好吧，贫道懂了。”

　　收起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他再次将烟嘴靠近自己。

　　薛不苦坦然道，“所以，我怎么看世子你都是俊朗无双，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咳咳……”高显昌低着头，随着胸腔猛烈的起伏，拿着烟杆的手上轻颤。

　　有喜在前一刻被小道长的话惊懵了，还没回过神来。薛不苦却是反应极快的上去，轻轻拍打这高显昌的背，帮他顺气。

　　她一边在心中暗叹，多大的人了，还能岔着气。

　　感觉到背上的手，高显昌一愣，抬头，“薛不苦。”

　　“哎！”

　　听到他念出自己的名字，薛不苦眼睛亮的，如同溪流冲洗过的灵石，忙应道。

　　高显昌说着，“把你的手收了，回去坐下。”

　　“哦。”

　　薛不苦悻悻地垂下手臂，老老实实的回身坐下。

　　有喜已回过神来，转身提起案上的烧着的茶壶，将滚烫的茶水，徐徐倒入杯中。

　　就听刚坐下的薛不苦又问，“既然案子都已查清，我们留在此处是为什么？”

　　茶叶随着滚烫的水在杯里翻涌，一直等到有喜洗好茶，沏了一杯放在高显昌手边，他才缓缓开口。

　　“等人。”

　　薛不苦立马接话，“等谁？”

　　高显昌不耐的说，“等一个该等之人。”

　　薛不苦更加好奇的问，“谁是该等之人？”

　　他无奈反笑，“你话怎会如此之多？”

　　她极为认真的说，“我师父曾用了八个字形容我。”

　　正说着，薛不苦伸出八指，一字弯一指念着，“馋虫入体，话多且密。”

　　高显昌叹服，“相当精准。”

　　身着玄色铠甲的军队策马扬鞭而至，在提督府衙外勒紧了缰绳。马鸣蹄落，哑巴听到了，侧过头，向议事厅紧闭的门望去。

　　不出半盏茶，门外人影耸动，寒风带起屋外悬挂的灯火摇曳。

　　高显昌放下烟杆，看着推门而入之人。他一身铠甲凛凛，一甩绣着金色丝菊纹的斗篷，单膝跪地。

　　他恭敬道，“臣楚百部，见过世子殿下。”

　　此时楚百部已将面具取下，晃晃光影下，他脸上一道从左眼至右腮的刀疤，甚是骇人。薛不苦却很好奇的，歪着脑袋多看了两眼。

　　高显昌点头道，“楚将军，这一路辛苦你了。”

　　楚百部则道，“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实乃卑职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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